走在大街上,陳璿隨便打了一個車。
“去中央墓園。”對著網約車司機,陳璿說道。
旁邊的出租車司機眼角餘光斜斜地落在陳璿的身上。
“這麼大的雨,客人你這個時候去掃墓啊?”
司機一邊掌控著方向盤,一邊很隨意地說道。
對於他的問題,陳璿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隻是默默地凝視著車窗外那連在一起的細密雨線。
以及耳邊網約車司機喋喋不休的嘮叨:“不過說起來這場雨還真是稀奇古怪,明明之前還大太陽,沒想到突然就下起了雨。哎,這車怎麼還堵上了……”
司機嘟囔著,用力按響喇叭。
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此時車前麵堵了一條長龍。看不見儘頭的車流彙聚到天際,大燈在陰雨中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或許是因為堵得時間太長了,這個司機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陳璿聊天。
哪怕陳璿全程沒有回答,他也說得樂此不疲。
“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堵,我聽人說是因為前麵出了什麼事故。好像是誰家裡死了人想不開,路上跑的時候撞電線杆上死了。”
司機說著,手指無聊地敲著方向盤,仿佛雨點的節奏都落在了他的指尖上:“哎呀,現在的人都太情緒化了。那麼點小事都能搞得死掉,心理也太脆弱了對吧?”
陳璿依舊保持著沉默。
從後視鏡裡他能看到司機的那雙眼睛。
他在時不時地看向陳璿。
“所以有的時候人就應該灑脫一點,彆把自己搞得那麼累,也彆讓自己那麼痛苦。忘記不是也挺好的,畢竟再深刻的感情時間一長不也就忘掉了嗎……”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那連續不斷的話語縈繞在陳璿的耳邊,卻沒有讓他的表情改變分毫。
因為他很清楚。
“這是槐舒的‘測試’。”
她必然認為這裡是我的夢境,我處在潛意識的環境中,所以通過各種旁敲側擊的手段來試探我的“脆弱”。
不管是雨、助手、司機、事故,都不過是那個女人y的一環。
所以陳璿始終表現得無比冷漠。
……但這家夥未免也太吵一點了。
不知道收斂嗎,瘋女人。
陳璿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既然她要在我‘失憶’的潛意識裡試探我……”
陳璿在心中喃喃自語著:“那麼為了加快速度,我還是稍微表現出一點記憶複蘇的樣子吧。”
畢竟被這種暗示很強的話語一直打擾,記憶恢複一點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嘛?
所以陳璿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眼神出現了些許恍惚。
像是要想起了什麼一般。
然後下一秒。
“哎呀,好像通車了!”
旁邊的司機突然拍著方向盤:“太好了,這下我們很快就能到達目的地了!客人你坐穩了,接下來我會開得比較快哦!”
……這個瘋女人。
連演都不演了啊?
嫌棄地掃了一眼司機之後,陳璿放下了手。
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副冷漠看雨的模樣。
槐舒那個瘋女人說的很快還真就是很快。
僅僅隻有五分鐘,出租車就把陳璿送到了目的地。
明明正常車程是需要二十多分鐘的……
看來她在夢境中的權限比我想的還要大。
在終點站下了車的陳璿將目光從那輛仿佛“肇事逃逸”一般的出租車上收回。
他的手指輕輕抽動了一下,然後調整自己的麵部表情、緩緩走進目的地。
一個占地不大的小墓園。
因為是比較小的公共墓園,所以並沒有什麼看守。大理石鋪就而成的地板上淩亂地堆滿各種或粗糙或單薄的墓碑。鮮花和水果堆放在墓碑前麵,預示著這裡不久前曾經有人祭拜過。
陳璿逐一掃視過這些墓碑。
每一個墓碑上麵都貼了一張黑白色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或笑靨如花、或一本正經,仿佛並不是長眠在這裡、而僅僅隻是小睡一陣。
眼神逐一掃視過這些墓碑,陳璿抿了抿嘴。
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從這些人的墓碑前走過。
最後,在一塊和其他墓碑相比小了一截、甚至有些不太起眼的墓碑前麵站定。
這是一塊沒有任何痕跡的無字碑。
沒有逝者生前的照片,沒有名字和生卒年月,甚至是誰立在這裡都沒有寫。
而且這塊無字碑明顯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上過墳,青苔鋪滿碑身和台階,手指一抹全部都是厚厚的灰塵。
看著這塊碑,陳璿眼神複雜。
他的手輕輕拂過無字碑的表麵,動作很輕。
“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好久沒有來了。”
好半天之後,陳璿緩緩開口:“但沒有想到這一次來了之後,你這裡還是那麼空。”
“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沒有留下,就像被橡皮擦過一樣,隻留下一片空白。”
手指勾勒著墓碑的痕跡,陳璿的表情很是複雜。
他輕聲說道:“今天看到一個很奇怪的病人。”
“她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像是知道什麼、但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不得不說,今天和她的交流……讓我想起了很多。”
“想起的東西有現在的,有過去的,腦子裡很亂。或許正因為我的腦子非常混亂,我才會過來找你吧。”
說到這裡,陳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起來也很好笑,都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了、覺得自己忘記了,但是情緒不好的時候腦子裡想起來的還是這個地方。”
“或許就像是那個病人說的,我其實……根本沒有放下,也根本沒有忘記。”
站立在風中,陳璿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他凝視著那塊墓碑。
那塊鬼知道到底是誰的墓碑。
在意識到槐舒那個瘋女人是為了觀察他的“脆弱”之後,陳璿就開始了構築。
因為這個世界是基於他潛意識夢境而生成的世界,所以世界本身的細節其實是他“不知不覺”生成的。比如小沈,比如這個城市。
而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繼續“生成”一個類似的人設。
一個曾經和資深者陳璿並肩作戰,並且在最後意外隕落、直到最終都成為陳璿永恒痛苦根源的存在。
這很困難,但還好——陳璿的本職是心理醫生。
操縱心理對他而言雖然難,但並不是不能做到。更何況並不用太細化,隻需要有點概念就行——世界會幫助陳璿補全一切。
所謂夢,就是這種神奇的領域。
他一邊描繪著那個人設的細節,一邊對著那個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的鬼東西心事滿腹地、輕聲說道:“如果是你,你會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感到後悔嗎?後悔於自己做過的選擇,後悔於當初自己那不切實際的想法。”
“大概是不會的吧,畢竟你一直都這樣。”
“真讓人羨慕,”他說道,“不管是之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
風稀稀疏疏地穿過樹梢。
烏鴉盤旋在枝頭,紅色的眼睛凝視著緊貼墓碑的陳璿。
細密的雨點打在陳璿的身上,澆得他心頭有些發涼。
他抬起頭、任由雨點衝刷著他的臉。
讓他看起來不知道是被雨點打濕了麵頰,還是有淚痕輕輕劃過。
過了三十秒。
陳璿聽到自己的身後傳來一陣高跟鞋踩踏地麵發出的清脆回音。
這個聲音是如此清脆。
就像是珍珠叮叮當當地掉落在盤子裡,發出的每秒聲響。
而伴隨著這個聲音的,是一個如同能鑽入他心中的悅耳聲線。
“又見麵了,醫生。”
聞言陳璿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冷冷地轉過頭,剛一轉頭,他就看到槐舒那明豔的笑顏。
此刻的槐舒身上穿著一身漆黑的長裙,手捏一把黑傘、整個人如同黑夜一般席卷而來。裙擺隨著她的腳步蓬鬆搖曳,像一朵緩慢綻開的漆黑蓮花。
哪怕是在黑夜之中,她的臉還是那麼毫無瑕疵,簡直就像是完美的瓷器、精致到了甚至讓人感覺到……恐懼的程度。
看著陳璿,槐舒欠身一笑。
“我早就說過,”她撐著傘,凝視陳璿的臉,“我們遲早還會見麵的。”
話音落下。
巨大的、如同樹根一般的黑影在她身後投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