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流轉,建文二年的深秋寒意仿佛也透過了時空,浸染著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
畫麵中,北平燕王府內,燕王朱棣麵色陰沉如鐵。
剛剛從濟南潰敗的陰影尚未散去,南軍複振、步步緊逼的軍報又如同雪片般飛來。
他焦躁地在輿圖前踱步,目光最終死死釘在了運河重鎮——滄州之上!
“傳令!”天幕中的朱棣猛地轉身,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厲,“全軍整備,三日後……出征遼東!”
令旗揮動,燕軍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隆隆運轉,方向直指東北!
然而,奉天殿下的洪武君臣卻看得分明!
就在燕軍主力大張旗鼓向通州集結、做出北上遼東的姿態時,另一支精悍的小股部隊,卻如同鬼魅般悄然南下,出現在直沽(今天津)的河汊口!
他們伐木結筏,動作迅捷而隱秘,在冰冷的河麵上迅速架設起數道簡易卻足夠通行的浮橋!
“聲東擊西!”武將班列中,有人忍不住低呼出聲。
果然!天幕鏡頭急轉!
十月二十五日,那支原本浩浩蕩蕩開往通州、準備北上的燕軍主力,在通州城外驟然折轉!
萬馬千軍,如同決堤的洪流,掉頭向南!
他們拋棄了笨重的輜重,輕裝簡從,士兵口銜枚,馬裹蹄,借著秋日蕭瑟的掩護,晝夜兼程,如同撲向獵物的餓狼!
十月二十七日,晨光熹微。滄州城高大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
然而,城外的景象卻讓洪武君臣們啞然失笑,也讓天幕中的燕軍發出了壓抑的歡呼!
隻見滄州城下,塵土飛揚,大批南軍士兵正揮汗如雨地……築城!
守將徐凱顯然沒料到燕軍會如此神速、如此詭異地出現在自己麵前,防禦工事尚未完備,整個滄州城就像一個敞開了大門的破落戶!
接下來的畫麵如同摧枯拉朽!燕軍如同虎入羊群,士氣如虹!
疲憊不堪、且毫無防備的南軍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喊殺聲、刀劍碰撞聲、城牆崩塌聲混雜在一起!
僅僅兩天!十月二十九日,滄州城頭便插上了燕軍那猙獰的黑色戰旗!守將徐凱,麵如死灰,頹然解下佩劍,跪地請降。
緊接著,燕軍自長蘆渡口輕鬆渡河南下,兵鋒直指山東!
十一月初四,那麵象征著靖難的燕王大纛,已經出現在了德州城外的地平線上!
天幕之下,立於丹墀下稍偏處的朱棣,緊繃的肩膀終於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分。
他依舊保持著垂首的姿態,但緊抿的唇角卻悄然勾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
雖然隻是攻取了一個防禦鬆懈的滄州,但這乾淨利落的奇襲,這瞞天過海的戰術,這迅如雷霆的執行力!
無疑是對那些嘲諷他“沒了李景隆就寸步難行”之論最有力的回擊!
他甚至在心中無聲地呐喊:“看!都給本王看清楚!此等勝仗,豈是李景隆那等蠢貨能‘幫襯’出來的?!至於濟南……”
朱棣的目光掃過天幕上濟南城那模糊卻頑固的輪廓,一絲憋屈和無奈再次湧上心頭,“非戰之罪!是那鐵鉉……是那鐵鉉他不講武德!竟敢……竟敢拿父皇的神位當擋箭牌!”
他心中恨恨道,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龍椅上的朱元璋,又飛快收回。
“在座諸公,有一個算一個,誰敢對著那城頭開炮?誰敢?!或許……隻有藍玉那個無法無天的狂徒?”
朱棣腦海中閃過藍玉那張跋扈的臉,一個惡意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難怪……難怪父皇未來要剝了他的皮!
天幕上燕軍再下滄州、兵臨德州的畫麵,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洪武十三年的河北、山東大地上,激起了滔天巨浪般的恐慌!
邯鄲城,此刻卻彌漫著末日般的壓抑。街市上行人稀少,商鋪早早關門,往日喧囂的茶館酒肆裡,隻剩下三三兩兩的客人,壓低了聲音,交換著驚恐的眼神和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天幕演到滄州也丟了!燕……燕王的兵又殺回來了!”
“滄州離咱這兒才多遠?這……這刀兵轉眼就要到眼前了!”
“老天爺啊!二十年後……二十年後咱這河北山東,得打成啥樣啊?會不會……會不會像當年王保保圍城那樣?”
“噓!慎言!慎言!不要命了!”
“命?現在這命還值錢嗎?天幕都演了,到時候是燕王打朝廷,朝廷打燕王,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夾在中間,就是那砧板上的肉!跑又跑不掉,打又不敢打,這……這可怎麼辦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不少人家已經開始偷偷收拾細軟,老人唉聲歎氣,婦人暗自垂淚,孩童不明所以,隻被這凝重的氣氛嚇得不敢哭鬨。
然而,當那些想逃的目光落到那壓在箱底的戶籍黃冊上時,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窖。
路引!沒有官府開具的路引,寸步難行!
想逃?往哪兒逃?關卡重重,盤查森嚴!
一旦被當成流民甚至“通敵”的奸細抓回來,等待的將是比死在戰亂中更可怕的命運——充作苦役,累死礦坑,或者發配邊疆,永世不得翻身!
這嚴苛的洪武戶籍鐵律,此刻成了套在百姓脖頸上最沉重的枷鎖,讓他們連掙紮求生的縫隙都難以尋覓。
濟南府,這座剛剛在天幕中經曆過慘烈守城戰、又被鐵鉉用神牌守住的城池,此刻同樣人心惶惶。
相較於北平百姓對“未來戰火”的恐懼,濟南人更多了一層對“未來守城”的絕望陰影。
“鐵大人……鐵大人是忠臣!可……可打仗是要死人的啊!”
一個在城門口擺攤賣炊餅的老漢,看著天幕上那曾被炮火轟擊得殘破不堪的城牆,老淚縱橫,“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就在衛所裡當個小卒……二十年後……二十年後他……他還能活著回來嗎?”
“老哥,彆說了……”旁邊一個同樣愁眉苦臉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嘶啞,“這仗……打得窩囊啊!都是他老朱家自己人搶那把椅子,憑啥要咱們豁出命去填?贏了,都是姓朱的皇帝老兒坐江山;輸了,咱們就成了亂臣賊子,家破人亡!這……這算哪門子道理?”
絕望的情緒在人群中彌漫。普通人隻感到前路一片漆黑,無論靖難還是平燕,對他們而言,都隻是頭頂不斷變換的王旗之下,螻蟻般無力掙紮的命運。活著,成了唯一的奢望,卻也是最大的奢望。
恐慌不僅僅在民間蔓延。作為未來靖難主戰場的核心區域,北平都司、山東都司下轄的各個衛所軍營裡,氣氛同樣詭異而沉重。
滄州衛,一個普通的百戶所營地。
本該回營休息的士兵們,卻三三兩兩地聚在校場角落、馬棚邊上,或蹲或坐,沉默地看著天空中那巨大的幕布,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隻有天幕上那不斷閃爍的未來戰火光芒,映照著一張張年輕卻寫滿茫然與厭倦的臉。
一個小旗模樣的年輕軍官,名叫趙大勇,用槍矛的尾端無意識地戳著地上的沙土,劃出一道道雜亂無章的痕跡。
他抬頭望著天幕上那麵迎風招展、剛剛插上滄州城頭的“燕”字旗,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中這杆保養得鋥亮的長矛,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哥幾個,”趙大勇的聲音乾澀沙啞,打破了沉默,“看見沒?二十年後,就是咱這滄州衛……讓人家兩天就給打下來了。”他頓了頓,環視一圈同樣沉默的袍澤,“守城的徐凱將軍,降了。咱呢?到時候是跟著降?還是……跟燕王死磕?”
沒人回答。隻有幾聲沉重的歎息。
另一個老兵抹了把臉,甕聲甕氣地道:“磕?拿啥磕?磕贏了是朝廷的功勞,磕輸了是咱們掉腦袋!要是運氣不好……要是運氣不好,一矛捅出去,正好傷了那位燕王殿下……”
他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恐懼,“那咱全家老小,九族親戚,都得跟著下去伺候閻王爺!這他娘的不是打仗,是……是催命符啊!”
“就是!”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士兵忍不住接口,帶著憤懣和不平,“打蒙古韃子,那是保家衛國!死了也光榮,家裡還能得幾鬥撫恤糧!可這算啥?叔叔打侄子?搶那把破椅子?”
他啐了一口,“誰坐上去跟咱們小兵有啥關係?還不是一樣納糧當差?憑啥要咱們豁出命去,給他老朱家的家務事當墊背的?贏了沒咱的份,輸了掉腦袋,傷了貴人更要命!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王……”趙大勇望著天幕上那變幻的旗幟,喃喃自語,手中的長矛無力地垂落在沙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聲音,仿佛道出了在場所有衛所兵卒的心聲。在這即將到來的、屬於朱家的內戰風暴中,他們手中的刀槍,第一次顯得如此沉重,如此……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