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天幕中的畫麵聚焦於應天漢王府邸。
府邸深處,校場之上,並非尋常王府護衛操演。
數百甲士,陣列森嚴,肅殺之氣撲麵而來!這些甲士裝備之精良,遠非普通藩王儀衛可比。
精鐵魚鱗甲在日光下泛著幽冷光澤,刀矛鋒刃寒芒刺眼,步伐整齊劃一,行進間鐵甲鏗鏘,地麵微震!
最令人側目的是校場中央一彪悍卒。他們身著玄色罩甲,內襯赤紅戰襖,頭盔之上,赫然飾有一枚獨特的鎏金翎羽徽記——形似衝天箭簇!
一麵丈許高的玄底金邊大纛在隊列前方獵獵飛揚,其上三個鐵畫銀鉤、氣勢磅礴的大字,如同三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入洪武君臣的眼簾: “天策衛”!
旁白音帶著一絲冰冷的陳述響起:“永樂帝親詔擢升漢王府護衛,賜號‘天策衛’!此衛乃天子親軍二十六衛之一,位同府軍前衛、金吾衛,掌隨駕護衛、儀仗及部分京畿戍衛之責。兵員、甲仗、糧餉,皆由朝廷配給,製式裝備,非尋常王府私兵可比。”
畫麵隨即拉近漢王府正堂。朱高煦身著親王常服,昂然立於巨幅《秦王破陣樂》壁畫之前。
壁畫上,李世民金甲玄氅,躍馬彎弓,睥睨六合。朱高煦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摹仿姿態,輕輕撫過腰間那柄鑲嵌著寶石的佩劍劍柄。
他微微側首,目光與壁畫上李世民的視線仿佛交彙,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誌得意滿的笑意。那眼神,灼熱、銳利,充滿了對至尊之位的渴望與自詡,仿佛在無聲宣告:看,這便是孤之楷模!孤亦當如此!
旁白音適時插入,帶著洞察的銳利:“然漢王得此殊榮,其心非止於榮寵!常於府中效仿秦王破陣樂舞,言談舉止,更以唐太宗李世民自詡!其僚屬、護衛,亦多有阿諛附和者,稱其為‘今之秦王’!天策衛之賜,本為恩寵,於漢王眼中,卻似一柄指向東宮、染指大寶的利刃之鞘!其誌……已非藩王所應有!”
校場上,“天策衛”的呼喝聲震天動地。正堂內,朱高煦凝視壁畫,野心昭然。這禦賜的榮光,此刻卻像一劑致命的毒藥,滋養著一顆不甘人下的心,在永樂朝的盛世帷幕下,投下一道猙獰的陰影。
“混賬東西!”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猛地從奉天殿龍椅上炸開!朱元璋須發戟張,一掌重重拍在禦案上,震得筆架硯台一陣亂跳!他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死死盯著天幕上朱高煦那副自比唐皇的驕狂模樣。
“天策衛?!他朱高煦也配?!”老皇帝的聲音如同淬了火的鋼刀,刮得殿內人人耳膜生疼,“他爹朱老四,是頭能撕碎獵物的頭狼!他朱高煦算什麼?充其量是條仗著他爹威風、隻會跟在後麵撿腐肉的鬣狗!也敢學李世民?!我呸!”粗鄙的怒罵,毫不掩飾對孫輩的鄙夷與震怒。
階下,馬皇後眉頭緊鎖,看著天幕上那跋扈的漢王,又想到未來那個體弱多病的太子朱高熾,憂心忡忡地低聲道:“重八,老四家這倆小子……老大(朱高熾)仁厚,有治國之才,可那身子骨……天幕上三百斤的胖子,走路都喘,怕是熬不過老四。老二(朱高煦)呢?能打是能打,可你看他那性子,驕橫跋扈,目無尊上,讓他當了皇帝……”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深深的寒意,“怕不是另一個隋煬帝楊廣!窮兵黷武,禍國殃民!”
她抬眼看向怒氣未消的朱元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老四……他總不會真存了心思,等他百年之後,把老二也一並帶走吧?就像……”
後麵的話,她沒說完,但殿內幾位重臣都心知肚明——就像陛下您處置那些可能威脅江山的勳貴一樣!
朱元璋聞言,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馬皇後的話,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憂慮。他何嘗不怕再來一場“靖難”?
天幕上朱高煦那毫不掩飾的野心,對侄子朱瞻基的輕蔑(“再來一次靖難又如何”),都讓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朱棣的翻版,卻又遠不如朱棣的雄才大略!
“玄武門?”朱元璋從牙縫裡擠出冷笑,帶著濃濃的不屑,“他朱高煦有李世民的本事?李世民十六歲救隋煬帝於雁門,十八歲晉陽起兵定關中!他朱高煦算個什麼東西!離了他爹的兵,他屁都不是!至於老四……”
老皇帝的語氣複雜起來,有驕傲,更有深深的忌憚,“老四比李淵強百倍!就是李世民重生,對上咱家老四,在沙場上也未必討得了好!”
他猛地頓住,目光掃過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標,又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天幕上的朱棣,一股寒意陡然升起。他最怕的,不是朱高煦學李世民,而是自己的標兒和老四,會不會……真的成了李建成與李世民?
殿內文臣們噤若寒蟬,臉色同樣陰沉如水。
天幕揭示的未來,如同一片厚重的、孕育著雷霆的烏雲,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老大短命,老二凶暴,太孫年幼……這幾乎是個無解的死局!一場新的、可能比靖難更慘烈的風暴,似乎已在永樂朝的穹頂之下,悄然醞釀成形。
應天,燕王府。氣氛與奉天殿的凝重壓抑截然相反。
寬敞的庖廚裡,彌漫著麵粉的甜香和餡料的鮮氣。
巨大的案板前,燕王朱棣罕見地脫去了親王蟒袍,隻著一身利落的窄袖常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正賣力地揉著一大團光滑的麵團。
他臉上沾著幾點白粉,額角沁出細汗,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甚至帶著點……憨厚的笑意?
“用力!再用力揉!這麵揉透了,餃子皮才勁道!”朱棣一邊揉,一邊中氣十足地指揮著。
旁邊,小胖子朱高熾正笨拙地跟著一個廚娘學擀皮,小胖手沾滿了麵粉,鼻尖上也白了一塊,雖然動作慢,卻做得極其認真。
徐王妃則帶著幾個侍女,麻利地調著三鮮餡料,滿眼溫柔地看著丈夫和長子。
繈褓中的朱高煦被安置在一旁鋪著厚軟棉墊的竹籃裡,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熱鬨的景象。
天幕的光芒透過窗欞,將外麵世界的風雲變幻投射進來一角。
當朱高煦自比唐皇、設天策衛的畫麵閃過時,朱棣隻是抬頭瞥了一眼,鼻腔裡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嗤笑的“哼”,便又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揉搓起麵團,仿佛要將那麵團當成天幕上那個讓他糟心的次子狠狠揉扁。
“爭?爭什麼爭?”朱棣突然開口,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看透後的豁達,又像是在對天幕上未來的自己喊話,“老子現在隻想早點回北平!遼東的納哈出還在蹦躂,漠北的元廷還在做複國夢!藍玉那廝,指不定正憋著勁兒想搶頭功呢!”
他停下動作,抹了把額頭的汗,目光炯炯地掃過家人,最後定格在正笨拙擀皮的朱高熾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豪氣乾雲:
“老大,好好學!以後給爹管好家!老二……”
他頓了頓,似乎想找那尚在繈褓的次子,卻發現小嬰兒正努力地試圖把一隻沾了麵粉的小拳頭塞進嘴裡啃,憨態可掬。朱棣眼中的銳利瞬間被一絲老父親的笑意取代,他提高音量,仿佛在宣告一個無比重要的決定:
“高煦!彆學那些沒用的!等你再大點,跟爹騎馬挎弓,去遼東!咱爺兒倆搶在藍玉前頭,封狼居胥!那才叫真本事!那才叫痛快!包餃子哪有打勝仗香?遼東的餃子,比應天的香!”
豪邁的笑聲在庖廚裡回蕩,蓋過了天幕的低語。
案板上的麵團被揉捏塑形,如同洪武十三年這位燕王,正親手揉捏著與未來截然不同的人生抉擇。
至於那“天策衛”的陰影?且讓它留在天幕裡吧。此刻的朱棣,隻想揉好這團麵,包一頓熱騰騰的餃子,然後,策馬北望,心向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