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漏滴聲在青紗帳外敲得人心慌。蘇研指尖剛觸到錦被上的纏枝蓮紋,鼻腔就被一股陳腐藥味撞得發緊——不是中醫院煎藥房的草木香,倒像把曬乾的蟬蛻碾碎了摻進黴米裡,混著幾分若有似無的甜腥。
“格格該喝參湯了。”竹簾掀起的動靜驚得她猛地睜眼,隻見梳著雙螺髻的小丫鬟捧著青瓷碗站在榻前,垂在腰間的桃紅汗巾上繡著半朵殘菊,針腳歪歪扭扭像是被老鼠啃過。
這衣裳她腦子突然炸開劇痛,無數碎片翻湧——原主屋裡的丫頭叫小蟬,上月因偷藏了嫡姐房裡的翡翠墜子,被姨娘發賣去了莊子上。
喉間突然泛起鐵鏽味。蘇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抖得像秋風裡的枯葉,指尖觸到腕間皮膚時驚覺一片冰涼,就像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死人。
不對,這具身體此刻就是死人——現代的她分明記得,昨夜在急診室搶救心梗患者時突然眼前一黑,再睜眼就成了這副模樣。
“格格?”小蟬的聲音突然變了調,碗沿磕在紫檀小幾上發出脆響。
蘇研盯著她發顫的指尖,突然發現這丫頭端碗的姿勢不對——原主記憶裡,小蟬慣用左手,此刻卻刻意用右手遮掩著袖口,青布下隱約露出半道新傷,像被指甲抓出來的血痕。
胸口突然悶得喘不過氣。她踉蹌著扶住床柱,指尖無意識地按上左胸——這具身體在發慌,慌得心臟像被塞進了團亂麻,一下下撞著肋骨要往外跳。“心陽虛驚恐症”她喃喃自語,指尖順著膻中穴往下滑,突然摸到衣襟裡藏著的硬物——半塊碎玉,邊角還帶著乾涸的血跡。
原主死了。就在昨夜,這個叫鈕祜祿·婉寧的待選秀女,竟被自己活活嚇死了。
冷汗順著後頸往下爬,像有條冰涼的小蛇鑽進衣領。蘇研跌坐在床沿,目光掃過屋內陳設:雕花拔步床的鎏金漆褪了大半,妝奩裡擺著幾支銅簪,最顯眼的那支點翠步搖斷了半邊翎羽——這哪裡像鑲黃旗貴女的屋子,倒比現代醫院的值班室還寒酸。
記憶裡嫡姐婉瑩的陪嫁丫頭曾說過,姨娘掌家後,每月撥給她的藥材總要克扣三成,說是“庶女不該比嫡姐吃得金貴”。
“參湯晾溫了。”小蟬突然湊近,熱氣混著廉價香粉味撲麵而來。蘇研下意識避開,卻在低頭時瞥見碗底沉著幾顆暗紅顆粒,像撒了把曬乾的朱砂——不對,朱砂重鎮安神,可原主本就心陽虛,若再用重鎮之藥她猛地扣住小蟬手腕,指尖剛搭上寸關尺,瞳孔就驟然收縮。
這丫頭的脈,滑而數,帶著股若有似無的澀感,像有什麼東西卡在血管裡。“你最近常頭暈?”話出口時她自己都愣了,這分明是醫者本能。
小蟬臉色驟變,腕子猛地往後縮,青瓷碗“啪嗒”摔在青磚上,褐色湯汁裡滾出幾顆暗紅藥丸,裹著金箔的丸子裂開半邊,露出裡麵暗紅色的藥粉——是朱砂,足足超過正常用量三倍的朱砂。
“格格饒命!”小蟬“撲通”跪下,膝蓋磕在碎瓷片上滲出血珠,“是姨娘說說格格心疾發作時吃這個見效快”話音未落就被蘇研掐住下頜,指尖用力按在她人中穴上:“見效快?朱砂有毒你知道嗎?長期服用會攻心,讓人心神大亂!”
眼前突然閃過零碎畫麵:昨夜原主捧著藥碗發抖,燭火下姨娘嘴角掛著笑,說“喝了這碗參湯,明日就能給嫡姐請安了”。
原來不是心疾突發,是有人在補藥裡摻了慢性毒藥,逼得本就焦慮的原主心悸加劇,活生生被恐懼攥緊了心臟。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蘇研盯著地上的碎藥,突然想起現代急診室裡那些因誤服偏方中毒的患者,此刻輪到自己成了藥罐子裡的小白鼠。
喉間泛起苦味,她踉蹌著摸到妝奩裡的青銅鏡,鏡中少女臉色青白,唇色發烏,左眼角下還有顆淚痣——這張臉本該是嬌憨的,此刻卻透著股瀕死的灰敗。
“選秀隻剩十五天了。”她喃喃自語,指尖劃過鏡中自己的眉骨。
原主記憶裡,康熙四年的選秀是大日子,嫡姐婉瑩作為未來的孝昭皇後,此刻正被宜妃一黨打壓,而她這個庶女本該是嫡姐安插在後宮的棋子,卻被姨娘害得命懸一線。
鏡麵上突然凝起白霧,她嗬出一口氣,隨手在鏡麵上畫了個內關穴的位置——這是心包經的要穴,通心絡,止心悸。
“找銀針來。”她突然轉頭盯著小蟬,後者還跪在地上發抖,聽見這話猛地抬頭,“格格格要做什麼?”蘇研沒空解釋,目光掃過屋內,瞥見妝奩底層藏著支銀釵——原主生母留下的遺物,銀質發釵尾部磨得發亮,正適合當銀針用。
針尖刺破皮膚的瞬間,她倒吸一口涼氣。內關穴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隨著指腹按壓膻中穴的節奏,胸腔裡那團亂麻竟漸漸鬆了些。“呼氣吸氣”她默念著急救步驟,指尖在穴位上打圈,忽然想起導師曾說過,中醫急救講究“氣到病除”,此刻她不僅要救這具身體,更要救這具身體裡的魂。
小蟬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指著她手腕驚呼:“格格的脈剛才還像敲鼓,現在怎麼”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蘇研拔出發釵,見針尖已變成青黑色——朱砂之毒,果然已入血分。
她扯下袖口的絲帕裹住針尖,目光落在地上未燃儘的線香上——這香氣味不對,帶著股廉價的甜膩,分明是用劣質香料摻了朱砂粉壓製而成,難怪原主夜夜噩夢,心悸難眠。
“去把姨娘房裡的賬本拿來。”她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小蟬渾身一抖,膝頭的血珠滴在青磚上,暈開暗紅色的小點:“格格姨娘她今日去廟裡祈福了,要酉時才回來”話音未落就見蘇研冷笑一聲,指尖捏著那支帶毒的銀釵敲了敲妝奩:“祈福?怕是去和宜妃的陪嫁嬤嬤喝茶了吧。”
記憶如潮水湧來。原主曾偷聽到姨娘在佛堂裡念叨,說“庶女能進宮是福氣,若能給宜妃娘娘當個犬馬,總比跟著那沒用的嫡姐強”。
原來從一開始,姨娘就把她賣給了宜妃一黨,既斷了嫡姐的退路,又能靠她的身子在後宮換些好處。而那慢性毒藥,怕是怕她選秀時說錯話,提前把她的心神攪亂,變成任人擺布的傀儡。
窗外突然刮起穿堂風,吹得窗紙上的冰裂紋沙沙作響。蘇研摸著腕間漸漸平穩的脈搏,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打更聲——戌時三刻,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小蟬縮著脖子想把碎瓷片掃起來,卻見自家格格突然盯著窗外笑了,那笑容裡帶著股子狠勁,像極了鎖人性命的厲鬼。
“小蟬,你說”她忽然開口,指尖摩挲著那半塊帶血的碎玉,“若我把這朱砂丸子拿去給太醫院的人看,他們會怎麼判?”話音未落就見小蟬臉色煞白,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這次卻不是怕她,而是怕遠處那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選秀在即,若傳出待選秀女被家中姨娘下毒的事,不光鈕祜祿氏顏麵掃地,就連嫡姐孝昭的前程也要受影響。
“格格饒了奴婢吧!奴婢也是被逼的”小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發間的螺髻散了半邊,露出後頸上一塊指甲蓋大的胎記——蘇研突然想起,原主曾給小蟬治過風寒,那時這丫頭說“將來姑娘當了主子,奴婢給您當牛做馬”,如今卻成了姨娘手裡的刀。
“起來吧。”她歎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玉,指尖觸到上麵的血痕時突然愣住——這碎玉邊緣的缺口,分明是被人用牙咬出來的,就像原主臨死前曾拚儘全力想抓住什麼,卻隻攥到半塊帶血的玉。
記憶裡閃過最後一幕:原主盯著妝鏡裡自己發藍的嘴唇,聽見窗外傳來嫡姐的丫鬟喊“格格該背選秀規矩了”,然後心臟猛地一抽,眼前就隻剩血色。
“從今日起,你的脈我來號。”她把碎玉塞進小蟬手裡,“若再敢幫著姨娘做手腳你該知道,我既能救人,也能讓人無聲無息地病。”話音未落就見小蟬渾身發抖,忙不迭點頭,發間的銅鈴叮當作響,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
夜風掀起帳角,露出窗外半輪殘月。蘇研摸著胸前的碎玉,突然想起導師說過的話:“醫者治病,先治心,再治身。”此刻這具身體的心病,是深宅大院裡的算計,是選秀壓力下的恐懼,更是被親人背叛的絕望。
而她這個現代中醫,要治的不僅是心陽虛和驚恐症,更是這吃人的封建宅院裡,被踩進泥裡的尊嚴。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喊聲飄進窗來。
蘇研盯著案頭未燃儘的毒香,突然拿起銀釵挑斷了香頭,火星濺在賬本上,燒出幾個焦黑的小洞——這賬本裡記著每月克扣的藥材,每筆數目旁都畫著小紅圈,像極了病曆本上標注的高危指標。
“十五天後的選秀”她喃喃自語,指尖劃過賬本上“朱砂”二字,“怕是一場硬仗呢。”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蟬臉色大變,剛要開口就見門簾被猛地掀開,一股濃烈的沉水香撲麵而來——是姨娘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個穿湖藍比甲的嬤嬤,手裡捧著個描金食盒,盒蓋縫裡透出淡淡藥香,卻混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甜腥。
“喲,婉寧醒了?”姨娘堆著笑走近,帕子掩著嘴咳嗽兩聲,“快嘗嘗這新燉的阿膠羹,可是姨娘特意讓廚房加了安神的酸棗仁”話沒說完就見蘇研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指尖剛搭上寸關尺,眼底就閃過寒光——這脈,滑而有力,帶著股子燥氣,分明是長期服用溫補之藥所致,哪裡像個“身子弱”的當家主母。
“姨娘這脈怕是比我這個病人還好呢。”她似笑非笑地鬆開手,指尖在案頭的毒香灰上劃了個圈,“就是不知這安神的酸棗仁,和這線香裡的朱砂,湊在一起會鬨出什麼動靜?”話音未落,就見姨娘臉色驟變,身後的婆子猛地打翻食盒,黑紅色的阿膠羹潑在青磚上,混著幾顆暗紅藥丸滾到蘇研腳邊——正是和小蟬端來的一樣的朱砂丸。
氣氛瞬間凝固。小蟬躲在牆角發抖,姨娘的帕子絞得發皺,窗外的月亮突然被雲遮住,屋裡隻剩銅漏滴聲敲得人心慌。
蘇研盯著腳邊的藥丸,突然想起現代急診室的洗胃機,想起導師說“解毒要趁早”,此刻她手裡沒有西藥,卻有比藥更厲害的東西——這具身體的主人,本該是鈕祜祿家的女兒,不該被人踩在泥裡當棋子。
“姨娘這麼著急讓我安神”她忽然撿起一顆藥丸,在指尖轉了兩圈,“莫不是怕我在選秀時,把這些年克扣的藥材、摻了毒的補藥,都抖摟給皇上聽?”話音未落,就見姨娘踉蹌著後退半步,撞在妝奩上,銅簪子稀裡嘩啦掉在地上,其中一支正好滾到蘇研腳邊——是那支斷了翎羽的點翠步搖,斷口處還沾著點暗紅,像極了未乾的血。
窗外突然響起更夫的梆子聲,“咚——咚——”兩聲敲在人心上。蘇研看著姨娘煞白的臉,忽然笑了,這笑容裡帶著幾分現代醫者的冷硬,幾分穿越者的孤勇,更有幾分久被壓抑後的狠勁:“明日一早,我要見嫡姐。至於這些藥”她指了指地上的朱砂丸,“姨娘是想自己去太醫院交代,還是等我讓人抬著您去?”
姨娘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遠處傳來犬吠,驚得棲在槐樹上的夜鷺撲棱棱飛走。
蘇研盯著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現代的自己曾在暴雨夜搶救過一個服毒的女孩,那時她握著女孩的手說“彆怕,我在”,此刻她也想對這具身體說同樣的話——彆怕,我在,這次我們不做被毒死的冤魂,要做掌刀的醫者。
銅漏又滴了一聲。蘇研摸著腕間漸漸平穩的脈搏,忽然聽見姨娘低聲說“婉寧何苦為難自己人”,話音未落就見她猛地抬頭,目光掃過屋內破舊的陳設,落在姨娘腕間的翡翠鐲子上——那是原主生母的陪嫁,本該傳給嫡姐,卻被姨娘偷偷戴在了自己手上。
“自己人?”她冷笑一聲,指尖劃過案頭的賬本,“姨娘可還記得,我生母臨終前說過什麼?她說‘婉寧啊,以後要學做帶刺的玫瑰,彆做任人揉的茉莉’。”話音未落,就見姨娘臉色大變,後退時撞翻了椅子,發出“砰”的聲響——當年那位姨娘屋裡的陪嫁丫鬟,怕是沒把這話全告訴她,隻說了前半句,沒說後半句:帶刺的玫瑰,不僅能紮人,還能在血土裡開出新的花。
窗外的雲散了,月光重新照進屋裡。蘇研看著姨娘狼狽地爬起來,扶著婆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裙擺掃過地上的阿膠羹,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像條未愈合的傷口。
小蟬躲在牆角不敢動彈,卻聽見自家格格輕聲說“把窗戶關上吧,夜裡風涼”,那聲音裡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溫柔,像極了春雨裡熬藥的陶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暖得人想掉眼淚。
妝鏡裡的少女臉色仍有些蒼白,卻比剛醒來時多了分血色。蘇研摸著內關穴上淡淡的針孔,忽然想起選秀手冊裡的第一頁:“待選秀女,當端莊穩重,心懷淑德。”她勾唇一笑,指尖敲了敲案頭的賬本——端莊穩重?她偏要做個帶針的醫女,紮破這深宅裡的醃臢事,讓那些想把她當棋子的人知道,醫者手裡的針,既能救人,也能當刀。
銅漏繼續滴著,在寂靜的夜裡畫出均勻的節奏。蘇研吹滅燭火,靠在床頭閉目養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半塊帶血的碎玉——原主的死,不該是個句號,而該是個逗號,接下來的故事,該由她這個現代中醫來續寫,用銀針當筆,在這康熙年間的選秀路上,畫出一道不一樣的軌跡。
窗外的夜鷺又飛了回來,停在槐樹枝頭發出“呱呱”的叫聲。蘇研睜開眼,看見窗紙上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極了急診室裡那些徹夜守著患者的夜晚——此刻的她,守著的不是彆人,是自己,是這具曾被恐懼和毒藥折磨的身體,更是那個不該被埋沒的鈕祜祿·婉寧。
“十五天後”她對著窗外的月亮輕聲說,“咱們走著瞧。”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打更聲,“四更天——”的喊聲劃破夜空,驚得槐樹葉沙沙作響。
黑暗中,她勾了勾嘴角,指尖按在腕間的脈搏上,感受著那漸漸有力的跳動——這是活著的感覺,帶著藥味,帶著針尖的刺痛,卻實實在在,充滿了希望。
夜更深了。蘇研裹緊錦被,聽見小蟬在角落裡悄悄抽泣,卻沒出聲安慰——有些傷,得自己慢慢舔,就像這具身體的毒,得一點點解。不過沒關係,她有的是時間,更有的是本事,畢竟,醫者最擅長的,就是在絕境裡,給人開出一副重生的藥方。
窗外,月亮悄悄爬上枝頭,把清輝灑在青磚上,映著那灘未乾的阿膠羹,漸漸凝成暗紅的痂——就像這深宅裡的傷口,雖疼,卻終會結痂,而痂下,正孕育著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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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戌時三刻,姨娘攜著沉水香的威壓與描金食盒的“殺機”去而複返!門簾掀起,冷風灌入蘇醫女的第一場正麵交鋒,一觸即發!銅漏聲咽,夜色如墨。今日驚心動魄暫歇於此,明日此時,且看銀針如何破局!加入書架鎖定更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