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胤家的大堂內還點著火把。
一個和李婉麵相有七分相似的年輕人,正在和她閒聊,此人便是今日剛剛從滎陽郡趕回洛陽城的李胤長子,李固。
他回洛陽,也是因為某些與大將軍府相關的事務。
司馬昭既然已經打算動手,推進改朝換代的事情,那麼自然是安排親信控製要害衙門。李胤和他的子嗣,也得以從地方進入中樞。
“父親今夜是被扣押在了大將軍府麼?”
李固有些焦急,他看著心不在焉的李婉詢問道。自家這個妹妹平日裡甚有主見,不輸男子,而且軟硬不吃。
他一回家就聽說父親李胤去大將軍府兩日,都沒有回過家,隻是派人傳了個信。此刻的李固遠不如妹妹李婉淡定。
“兄長,說扣押什麼的就難聽了,無非是改朝換代那點破事。大將軍謹慎怕走漏風聲唄,此刻他誰也不信,都要留著一手的。
聽父親說明日要朝會,那大概就是明日了,父親明日肯定回家。”
李婉隨口答道,滿不在乎,她在心中埋怨石敢當怎麼這兩天不上門來找她。
不是說要上門提親的麼,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
李婉隻在乎自己的人生大事,壓根不關心外麵如何風雲激蕩。她這兩天閒得無聊,就算石敢當上門跟她聊聊天也是好的呀。
“朝廷的調令,果然不是空穴來風。這世道又要迎來劇變,唉!”
聽到李婉所說的,李固麵色凝重,忍不住一聲長歎。
他可不像自家妹妹那樣感覺無所謂。
李固此番被朝廷調回洛陽為官,並不是因為他在地方上的政績有多出色,而是……他父親李胤是司馬昭的親信!而且還是非常有分量的親信!
李婉不會出仕做官,她不需要操心政局,操心也沒用。李固卻是實實在在的廝混於官場,小心駛得萬年船!
身份不同,思維模式就會不一樣。
正當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些洛陽城內的趣事時,李固的幾個仆從,押送著一個穿灰色布袍的年輕男子進了大堂。
“阿郎,此人在門口徘徊,還企圖翻牆進來,被我們逮住了,聽候您發落。”
一個仆從對李固躬身行禮道。
李固剛想開口,李婉連忙攔住眾人道:“不是賊人,不是賊人。兄長彆管了,這人交給我吧。”
“小娘,他是什麼人總要有個說法吧?”
李固大驚,脫口而出問道。
深夜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男子在院子外麵晃悠,李婉居然不當回事,簡直離大譜了。
“他是你未來的妹夫!”
李婉不耐煩的對著李固吼了一句,拉起一臉人畜無害的石敢當就走。
二人走後,大堂內李固與他的幾個下仆麵麵相覷。李固不耐煩的對那些下仆吼道:“看什麼看,這麼晚了不去睡覺是打算抓老鼠嗎!”
聽到主人咆哮,他隨行的那些仆從頓時作鳥獸散。
李固托起下巴一臉疑惑,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準妹夫,沒聽父親李胤提起過呀。
另一頭,李婉把石敢當帶到了柴房。裡麵隻點了一個火把,光線非常的昏暗。
火光下,李婉那張俏臉,看起來格外的迷人。她關好房門,壓低聲音抱怨道:“你就不能白天大大方方的走院門進來嗎?這深夜翻牆而入,不是賊也變成賊啦!”
李婉嘴上在抱怨,心中卻是非常高興,臉上的笑容怎麼也止不住。
石敢當沒說廢話,直接從袖口裡掏出一份黃色的絹帛,遞給李婉。
他看著眼前明媚如春花一般的女孩,麵帶微笑說道:“這兩天我去找天子求了一份賜婚的聖旨,就是這個。拿這個提親夠不夠?”
李婉接過聖旨,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了上麵的內容。一時之間,她心中五味雜陳,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才見過一麵,就去找天子求賜婚?
李婉心中充滿了甜蜜和激蕩,她此刻和石敢當一樣,完全失去了平日裡的冷靜,腦子裡跟漿糊一樣,沒有了任何判斷力。
見李婉低著頭不說話,石敢當繼續說道:“呃,要是我回不來了,你就把這聖旨藏起來,以後給司馬炎做妾吧。彆問,問就是我現在要去做一件大事!”
李婉還是不說話,隻是默默握住石敢當的手。
天子賜婚意味著什麼,她這個官宦之家出身的女子,自然是明白的。搞到這份聖旨需要付出什麼,更是無須多言。
所謂的“大事”,一定很大。
“我今夜必須回洛陽宮,越早越好。你多保重,就按我說的做吧。”
石敢當歎息道,兩人雙手緊握,深情對視,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其實石敢當覺得此刻親吻李婉的嘴唇,對方也一定不會反抗,但他還是忍住了。既然是奔著婚姻而來的,那就沒必要學司馬炎一樣。
是他跑不了,不是他的,現在親個嘴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李固在柴房外麵,透過門的縫隙看到裡麵的情況,心中暗暗替妹妹著急:你們倒是快點親嘴啊,有什麼好猶豫的。
很久之後,石敢當和李婉才非常克製的擁抱了一下,然後很快就分開了。
李婉歎了口氣,臉上滿是不舍說道:
“那你……早去早回,我明日把這份賜婚的聖旨給父親看。然後就按規矩走吧。”
“嗯,你放心,我不是去送死的。”
石敢當信誓旦旦保證道。
二人推開門,正好看到在門外偷看了一路的李固。
石敢當對他行了一禮,隨即大步離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妹妹,這個……”
李固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總不能問剛才明明氣氛都到這裡了,兩人在裡麵卻沒有親嘴吧?
李婉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直接將袖口裡藏著的賜婚聖旨遞給李固查看。
即便是有千萬個理由,都不如這張絹帛有說服力。
李婉又不是三歲孩子,誰真心誰假意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仔細將聖旨上的內容看完,李固倒吸一口涼氣。他將聖旨還給李婉,已經徹底服氣了。
這年頭沒有哪個女人擋得住類似的追求,李婉抵抗不了很正常,換個女人來也一樣扛不住。
這份聖旨威力實在是太大了。
“兄長,你會為某個女子做到這一步嗎?嫂子如何?你當年費了多少心思娶她過門?”
李婉整理了一下長發,看著李固詢問道。
李固不自覺避開對方那灼熱的目光,醞釀了半天,最終還是化為一聲歎息。
說實話,他真的做不到。未來妹夫為了這門親事,確實是下了血本。
追求女人追到這樣的地步,也確實是難得有情郎了。
換句話說,有這份人情,求個官還不是輕輕鬆鬆?何苦浪費在一個女人身上呢?等拿到了高官厚祿,要什麼樣女人找不到?
即便曹髦現在是個傀儡皇帝,賜婚的聖旨,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搞到手的。在李固看來,石敢當是在暴殄天物!把自己的政治資源用在了無聊的地方!
這踏馬就是個傻子啊!有人情不會用給我用啊!
李固在心中大罵石敢當被女人迷昏了頭腦。
“看來我這位妹夫,著實不是尋常人,為你也算是掏心掏肺了。”
李固帶著些許欽佩,歎息說道,預感自家妹妹大概是留不住了。就算人還在,心也被勾走了。
而且他們家虧大了呀!
可以求到天子賜婚的人情,隨便用一下,對家族就有無比的助力!不過話說回來,李婉魅力之大,也確實令他心驚。
居然有傻子為她求了一份賜婚的聖旨!雖然看上去很怪異,李固卻覺得李婉和石敢當有種……另類的般配。
都是那種辦事直接豁出去完全不顧後果,全看自己心情如何的人。
“那是啊,你也不看看我是什麼眼光!尋常人我能看得上麼?
他為我弄到了賜婚的聖旨,這輩子不嫁他,我就終身不嫁!”
說這話的時候李婉臉上神采飛揚,頭上的發辮都快翹起來跳舞了。
司馬炎不是糾纏著她不放麼,怎麼就不肯求一份賜婚的聖旨呢?所謂誠意,都是比較出來的。
此刻李婉異常確信,自己絕對沒有挑錯人。
……
“你身上有女子的氣味。”
簡陋的簿室門附近某個屋舍內,石崇一臉疑惑在石敢當身上嗅了嗅,十分篤定的說道。
石敢當瞥了他一眼,懶得解釋不久前自己是怎麼跟李婉是抱在一起的,隻是無奈反問道:“六郎,你現在還有心情關心這個嗎?”
“我這不是很緊張,故意找點話說嘛。
明天要乾大事,我哪裡睡得著。
早知道這麼緊張,我去找個女人快活快活也好啊。
現在都悔死了。”
石崇苦笑著辯解道,石崇對石敢當抬起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兩隻小臂都在不自覺的顫抖,完全停不下來。
很多人都不怕死,刀砍腦袋都不帶眨眼的。
然而如果他們知道一個具體的死亡日期,距離此刻相當接近。那麼在時間一點點消耗的過程中,那種恐懼往往會把這個人的精神徹底壓垮。
死刑犯槍決前的那天,平日裡叫囂一個打十個,此刻卻一哭二鬨三上吊實在是不要太多了。
石崇已經算是神經大條!換個人很可能已經崩潰大哭。
按照計劃,天亮以後,曹髦便會乘坐天子的禦駕,帶著那數百炮灰,來到簿室門前。隨後石崇他們二人會登上天子的禦駕,在車夫身旁,手持節仗與旌旗。
然後,就是把命運交給上天處置了。
所有的計策已經在這一刻用完,剩下的就是所謂“天命”。石崇二人都不打算披甲,事實上,如果一個人被幾十個人圍毆的話,哪怕身上套個鐵殼子都沒用,還不如不穿,到時候見機行事吧。
“這兩天某應該回家,找幾個美妾留種的,萬一死了,豈不是絕後了?”
石崇懊惱的拍拍腦袋,在一旁長籲短歎。
石敢當卻回想起自己幾個時辰以前,已經搞定了自己的婚事,不由得一陣心神蕩漾。
要是當時大舅子不來,搞不好今晚真會在柴房跟李婉抵死纏綿,翻雲覆雨。
石敢當也是人,不是機器。大難臨頭,瘋狂放縱的心思,如同潮水一樣衝擊著他的理智。
恐怕李婉也是有同樣的心思。
因為萬一他沒有挺過這一關,那今夜的放縱,或許就是兩人生命中最後的甜蜜回憶了。
何不索性放縱一把呢?
難道要等死了以後再去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轟轟烈烈愛一回麼?
要不是知道李固在柴房外偷看,兩人估計已經開搞了。
“這一關無論我們能不能順利挺過去。
我們的名字,不,你石家六郎的名字,一定會牢牢的銘刻在史書上。
後人讀這一段史書,一定都會知道,有人在司馬氏隻手遮天的時候,敢於為天子拔刀!
在所有臣子都不敢說忠義的時候,有人已然仗義持劍,護衛在天子身側!
此刻天下人皆鼠輩,唯有六郎你才是英豪!”
石敢當按住石崇的肩膀,看著的眼睛,表情嚴肅的說道。
隨即他卻在心中暗暗吐槽道:此舉雖然看起來震懾人心,但實則並沒有什麼卵用。
因為這隻是一場在街上表演的戲劇,人人都是演員,人人都是觀眾。
似乎是被石敢當的情緒感染,石崇抖動的雙臂停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是啊,大不了一死!”
“對!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石敢當緊握雙拳,繼續說道:“若是能重於泰山,死了又何妨,大丈夫就是要轟轟烈烈!”
“說得好,我們就是要轟轟烈烈走一遭!”
石崇亦是緊握雙拳,激動到不能自已!此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陷入強無敵的狀態。
可是過了一會,石崇又萎靡了。
他拉著石敢當的衣袖,低聲詢問道:“敢當,你能不能交個底,這件事究竟有多大把握?不是不相信你啊,實在是這件事……賭的有點大。”
你踏馬現在才知道後悔啊,我還以為你很勇呢!
石敢當心中鄙夷,嘴上卻是繼續給石崇灌心靈雞湯道:
“愛拚才會贏!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曹髦貴為天子都不怕,我們怕什麼?”
“不是!我怕死啊!”
石崇如死狗一般側臥在那張狹小的榻上,已經打算什麼都不想,等著曹髦的隊伍行進到這裡,然後抱著天子的旌旗上禦駕了。
反正到時候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累了,毀滅吧。
看到石崇已經閉上眼睛裝睡,石敢當差點沒笑出聲來。
“前世的你,可比現在生猛多了。”
石敢當在一旁低聲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