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盆裡的暗紅色漿液終於停止了翻滾,隻餘下表麵偶爾冒出的氣泡破裂聲。刺鼻的藥味經久不散。
昊辰那條胳膊被王驚蟄從藥汁裡撈了出來。濕漉漉的,沾滿了粘稠的藥渣。
藥力似乎完全滲透進去了,皮肉滾燙,殘留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灼熱感,但先前那種筋肉撕裂、暴走欲裂的劇痛倒是消退了大半。
那條不安分的淡金色筋絡也平複了下去,老老實實地隱在皮肉下,隻透出些微沉鬱的暗色,如同被鎖鏈困乏的猛獸蟄伏下來。
“藥汁泡透了筋骨,淤血也逼出了些。” 王驚蟄的聲音像兩塊石頭互相敲打,毫無波瀾。
他看著那條軟綿綿的傷臂,“皮肉之損靠養,筋骨之傷靠煉。亂血平了,筋骨斷了的地方,更要靠它自己重新接住力氣,才長得牢。”
他將那條手臂隨意甩了甩,甩掉多餘的藥汁,又拿起幾塊還算乾淨的粗布胡亂裹上。“記著疼,下回要胡來,想想骨頭碎成渣的感覺。”
昊辰呲牙咧嘴地感受著手臂重新活過來的酸脹灼燙,還有王爺爺話裡那“骨頭碎渣”的警告,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點著頭:“記…記著了。”
王驚蟄沒再理他,將那盆顏色渾濁的藥漿端到屋角,隨意潑灑在角落幾塊乾枯發黑的破木料上。刺啦聲響,木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焦黑,騰起帶著硫磺味的惡臭青煙。
隨後他便轉身,佝僂的身影踱到那張缺角的木桌前,坐下,閉目,仿佛剛才的折騰不曾發生過,空氣中隻餘下令人窒息的死寂與藥味。
昊辰拖著那條重新被粗布裹緊、沉甸甸的手臂,慢慢挪回村西他和月舞暫時落腳的那間破草棚。剛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一股溫和的藥草清香和煙火氣就撲麵而來。
“慢點慢點!”月舞係著塊洗得發白的圍裙,小臉被土灶的火光映得紅撲撲的,手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從裡麵鑽出來。
“給!快喝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碗遞給昊辰,又仔細看了看他被裹成棒槌似的胳膊,眉頭緊皺,“王爺爺的藥勁兒太大了,我在裡麵又添了點阿婆給的溫養筋骨的‘和氣藤’粉,味道沒那麼苦人。”
昊辰接過碗,咕咚咕咚幾口灌下。藥汁溫熱,帶著一股草木的清甜,不像王爺爺弄出來的東西那麼霸道得灼肺燒心。
喝下肚,一股暖融融的感覺順著喉嚨滑下,慢慢向四肢百骸蔓延,尤其是那條又酸又燙又重的手臂,似乎被這股溫和的熱流包裹著,裡麵的難受勁兒也稍稍舒緩了點。
“謝謝月舞。”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藥裡的那點甜似乎也漫到了心裡。
“哼!”月舞一把抽走空碗,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謝什麼謝!要不是你昨天非得逞強跟那個眼高於頂的家夥硬拚,能弄成這樣?手都差點廢了!他骨頭斷了也是活該!” 提起林風,月舞就氣不打一處來,小嘴撅得老高。
昊辰撓了撓頭,沒接這茬,眼睛卻滴溜溜地看向月舞放在角落裡、裹得嚴嚴實實的一小包東西:“月舞,那是…霧隱蘭?”
提到這個,月舞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帶著懊惱和惋惜:“唉!彆提了!昨天鬨那麼一場,花田被踩得一塌糊塗。就剩下這麼一小把嫩芽還好的,根莖都傷了,得好好養一陣才能給阿婆用上…都怪那個討厭鬼!” 她恨恨地踢飛腳邊的一顆小石子。
昊辰撓頭的動作頓住了,看著那包珍貴的嫩芽,再看看自己那條還纏著厚布、一動就悶痛悶痛的胳膊,心底那種憋悶感又湧了上來。
他握了握拳,隔著布條也能感覺到手臂裡麵凝聚起來的那股沉甸甸的力道,和之前那種爆發時不受控的狂暴不同,更像是身體最深處醞釀出的結實耐勁。
“不會白踩壞的。”他看著自己的拳頭,小聲嘀咕了一句。
月舞沒聽清他說什麼,端著碗又鑽回了灶後:“嘀咕什麼呢?趕緊躺下養傷!我去熬點米糊糊!”
接連幾天,昊辰除了按時喝月舞煎的溫和藥湯,就是靜靜待在那間小棚裡。沒有去碎石坡折騰石頭,隻是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坐著,時而活動一下那條傷臂,笨拙地嘗試著做一些最輕微、最緩慢的彎曲伸展。
每一次動作,筋骨深處都傳來清晰的滯澀感和撕扯的酸麻,但裡麵那股沉凝的力道,也在一絲絲地磨礪、積蓄。
月舞除了照顧他,也把那幾株受傷的霧隱蘭重新挪到了棚後一小片鬆軟向陽的土壤裡,用幾塊破瓦片小心地圍起來,天天用小樹枝和幾滴省出來的清水照料著。
這天午後,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暖洋洋的,連帶著空氣中那若隱若現、如影隨形的焦灼和腐朽氣味都淡去了些。
昊辰終於憋不住了。他活動了一下那條手臂,感覺裡麵的滯澀感輕了不少,酸脹感還在,但沉甸甸的力量感也真實了許多。
他走出草棚。陽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
腳步不受控製地,又走向了村東那片碎石坡。
沒走多遠,就聽見月舞在後麵又急又惱地喊他:“喂!昊辰!你又去哪兒!手還沒好利索呢!” 她手裡還捏著個小木勺,沾著一點米糊。
昊辰回過頭,咧嘴朝她笑了笑,揮了揮那條包紮得像鼓槌的胳膊:“我去試試力氣!就在坡下,離村裡近!”
月舞氣得跺腳:“試什麼力氣!你這呆子!” 隻能又急又氣地跟了上去,生怕他又惹出什麼幺蛾子。
坡下不遠,就是昊辰之前常去練拳的青石堆。他站在一塊半人高、磨盤般大小的敦實青石前。這塊石頭質地很密實,表麵光滑,石縫裡夾著幾根枯草。
昊辰站定,緩緩吸了口氣。沒有立刻發力。他在回想王驚蟄說過的話,筋骨如舟,力氣如水。又想起那條手臂如今沉凝在裡麵的勁道。
他慢慢地擺開架勢,沉肩、墜肘、含胸、拔背!每一個動作都比從前緩慢了無數倍,感受著身體裡的力量如同溪流般彙聚。
尤其在那條傷臂上,力量緩緩貫注過去時,筋骨皮膜深處傳來清晰無比的酸脹拉扯感,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撐開一層沉重的鐵殼。
蓄力!
腳趾猛地摳緊地麵!如同老樹紮根!一股源於大地、自下而上的厚重力量順著腿、腰、脊背,層層傳遞!
擰腰!那纏著粗布的傷臂如同被鐵水灌鑄,以肘為軸,驟然甩向目標!拳速不快,沒有帶出銳利的破風聲,反而顯得有些凝滯沉重!
嗡!
一聲並不算響亮,卻異常沉悶的撞擊聲!
在昊辰拳頭落到青石中央的刹那!
那塊堅硬的青石沒有像上次那樣應聲碎裂成漫天石粉!但就在被拳頭撞擊的那一點上,石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竟猛地向內坍陷下去!一個深達寸許、海碗口大小的圓形凹坑瞬間形成!
凹坑周圍蛛網般的裂紋如同活物般,“劈啪”炸響著瘋狂蔓延!眨眼功夫就布滿了整塊石麵!
碎裂的石紋中,一絲極其微弱、如同蒸汽般泛著淡金色的“氣”,自凹坑深處緩緩升騰而起,帶著剛被淬煉出來的炙熱感,旋即便消散在空氣中。
整塊青石雖未四分五裂,卻已被那沉悶一拳的力量由內而外徹底震散!如同內部被一隻無形巨錘砸成了布滿裂紋的瓷胎!隻需要輕輕一推,便即刻崩散!
“哇!” 月舞追到近前,剛好看到這一幕,驚呼一聲捂住了嘴。這一拳的力道,和之前打碎石塊完全不同,沒有了那種蠻不講理的爆炸感,卻更深沉,更可怕!震裂的石頭表麵甚至冒起了淡淡的白氣!
昊辰收回了拳頭,微微喘息著。胸腹間氣血有些翻湧,那是力量被過度牽動的感覺。但更讓他驚奇的是手臂本身——那條被藥漿泡過、被粗布包裹的傷臂!
揮拳時筋骨深處傳來的滯澀拉扯感雖然還在,卻沒有想象中錐心的撕裂劇痛!反倒像是積蓄已久的水閘打開,力量奔流而出後的順暢!
更有一種沉甸甸、如同自身筋肉筋骨變得更加粗壯凝實的奇異感覺在裡麵!骨頭縫裡都透著一種微微發癢、如同嫩芽破土般的力道生長感!
“咦?” 昊辰低頭看看自己的拳頭,又看看那布滿裂痕、熱氣未散的青石,小臉上滿是驚奇和興奮,“好像…好像骨頭不疼了!”
月舞衝過來,又驚又怕又氣惱,一把揪住他那破袖子,看著那塊隨時會碎成渣的青石,和他傻嗬嗬的臉,急道:“骨頭不疼?!你是想把骨頭再打斷一次是吧!這石頭怎麼打裂成這樣了?你…你是不是又瞎用蠻勁了!”
她嘴上凶著,心裡卻著實有點發虛,這小子的力氣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天一個樣?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點氣喘、明顯強行壓抑著情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打破了兩人間的鬨騰:
“喂!那小子!還有那個…小丫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