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驚蟄那句“山要醒了”,如同最沉冷的寒泉滴入沸騰的油鍋,瞬間凍結了帳內所有氣息。
胖道士林有德伸向淺金柳芽的手指僵在半空,油膩笑容徹底凝固。
小眼睛裡最後一絲貪婪算計被無可言喻的驚懼淹沒!他能清晰感覺到,那股彌漫而來、如同萬載玄冰封凍整個靈魂的枯寂沉壓,源頭正是帳外那道佝僂如朽木的身影!這老鬼…這老鬼身上的氣息,怎麼會…?!
林瑤的抽泣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鳥,驚恐地看著門口。
陳青搭在劍柄上的手指青筋畢露,劍在鞘中嗡嗡低鳴,冰冷的麵皮微微抽動。
林風痛苦喘息中的意識似乎也被這冰冷的宣告強行刺穿,渾濁的眼珠茫然地掃向門口,隻剩下本能的、麵對滅頂之災的空洞恐懼。
昊辰也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直侵心髓的沉重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攥緊了五臟六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比昨天碎石坡上王爺爺現身威壓陳青時更沉,更深,更不容置疑!他體內被壓製下去的血脈躁動再次翻騰,如同焦躁的地龍被沉重山嶽死死壓在穴中!
王驚蟄卻並未再吐一字。渾濁的眼珠掃過帳內眾人,掠過林有德僵直的胖手、昊辰緊繃泛紅的臂膀、林風暗血浸透的繃帶…最後定格在胖道士衣袍袖口一絲極力收斂、卻依然未能徹底熄滅的暗紅芒尾上。
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警告。隻有一種洞穿塵埃、看透結局的冰冷俯瞰。
他枯槁的身軀在晨曦微光裡如一幅將朽的古畫,轉過身。手中的木杖輕點地麵——
哢嚓!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開裂聲響起!
那根陪伴他不知多少歲月、被他摩挲得光滑無比、看似堅逾生鐵的木杖杖身,竟在杖首下方寸許處,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貫穿上下、如焦黑雷痕般的深深裂紋!
裂紋深處,一點焦木核心的赤紅如同殘燼,隱約閃爍了一下,旋即徹底黯淡、化灰。
木杖裂紋出現的刹那,王驚蟄佝僂的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抖動。
但他腳步沒有半分停滯,就那麼拖著身下如同烙印般死寂沉重的陰影,一步步,踏著林中蜿蜒的碎石小徑,朝著九天墟最深處那黑霧翻騰、氣息日漸詭異恐怖的山穀方向,蹣跚行去。
那身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沉重遲緩。
直到那道枯槁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氤氳升騰、紫黑糾纏的山霧深處。
“呼——!”
帳內如同窒息良久的人終於被鬆開了口鼻,響起一片急促、壓抑著恐慌的呼吸聲。
林瑤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林風緊攥榻沿的指節鬆開,蠟黃的臉上全是劫後餘生的虛汗。
胖道士林有德第一個緩過勁來,臉上的驚懼迅速褪去,重新堆滿油膩的、卻再難掩一絲狂喜的光彩!
他猛地收回手,死死攥住袖中那枚被他靈力溫養、兀自散發著滾燙觸感和貪婪氣息的暗紅玉符法器。
小眼睛精光四射,死死盯著昊辰,嘴裡卻連連道:“神人!高人啊!果然是隱世的高人!風少爺!咱們有救了!這枯柳金芽,有如此異兆在前,定是九天遺澤!配合我師門秘製的‘百轉續命丹’,包管能消你骨傷裡的邪氣!”
他像是完全忘記了剛才被那枯寂威壓逼到亡魂皆冒的窘態,迫不及待地將那點淺金的嫩芽從柳枝上小心摘下。又從懷裡那個破布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白玉丹瓶,倒了三顆圓滾滾、通體縈繞青木微光的藥丸出來。
一手金芽,一手藥丸,作勢就要湊過去給林風用藥。
昊辰沒理林有德那邊的動作。他隻覺胸口悶得發慌,腦子裡嗡嗡作響。
王爺爺最後那眼神,那根裂開的木杖,還有臨走時說的“山要醒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惶恐感壓在他小小的心裡,像塊浸了水的沉石。
“月舞…”昊辰低聲道,聲音有些發緊,“我…我覺得有點怕…王爺爺那根棍子裂了…”
月舞小臉也白白的,她看到王驚蟄離開時木杖裂開的景象,心頭也莫名揪著,仿佛某種支撐的梁柱被什麼東西撬動了根基。
但她強自鎮定,一把抓住昊辰的手腕,感受到那皮膚下血脈不安分的跳動,低聲道:“彆怕!王爺爺那麼厲害……可能是去山裡收拾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了!咱們…咱們先回去看看那幾棵霧隱蘭……”
她隻想拉著昊辰儘快離開這個彌漫著藥味、腥氣和陰謀氣息的帳篷。
兩人匆匆從帳篷裡退出來。走到林子邊緣時,昊辰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九天墟深處。
那裡的山霧翻騰得更加濃烈,仿佛巨大的、沉睡的墨色肺腑在呼吸,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脈動感正從山巒深處隱隱傳遞出來,腳下的大地都仿佛在極細微地。
夜幕籠罩下來。
九天墟的夜,格外深沉壓抑。天幕上仿佛蒙了一層厚厚的、浸透汙血的灰紗,連星月都透不出清輝。山林的暗影如同蟄伏的史前凶獸,在無聲中膨脹變形。
村子外圍新修補的、還帶著濕氣的木柵牆邊,幾個值夜的青壯獵戶抱著磨亮的柴刀或骨矛,圍著一小堆劈啪作響的篝火。
火光跳躍,勉強驅散身周數尺內的黑暗,卻照不透更遠處深邃的、如同凝固墨汁的林莽。
鐵山叔手裡緊緊攥著一柄沉重的、劈石開山用的短柄厚脊開山斧,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摩挲著冰涼沉重的斧背,如同摩挲著最後一絲底氣。
他粗糙黝黑的臉膛在火光下顯出的溝壑更深了,布滿血絲的虎目死死盯著篝火之外翻湧的黑暗。每一次遠處叢林深處傳來一聲分不清是夜梟還是彆的什麼的、淒厲得變調的尖鳴,他的肩膀都控製不住地微微繃緊一下。
“娘的…真邪乎了…”旁邊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吐了口濃痰,努力壓製著聲線的顫抖,“連狗都不叫了…打昨天王老爺子進山就沒了動靜…這心裡懸得跟刀子在剜似的…”
另一個年紀大點、缺了顆門牙的老獵人把身子往火光裡縮了縮,聲音乾澀:“狗不叫才是…最嚇人的…你忘了去年冬天那次,林子裡的畜生提前跑了路…緊接著就……雪崩了……”他不敢再說下去,死寂的夜裡隻剩下木頭燒裂的劈啪聲。
就在這時——
噗通!
一聲沉悶、並非來自腳下的震動感,突兀地傳入每個死死盯著黑暗的人心中!如同遠方沉重的戰鼓隔著重重的皮囊擂響!
嗚…………嗚………………
緊接著,一陣蒼涼、悠長、仿佛來自大地脈絡深處的低沉顫鳴,由遠及近,如同潮汐般掃過整個九天墟的地麵!
腳下的泥土,身周的柵欄木頭,甚至篝火堆裡的餘燼,都隨之發出頻率一致的、細碎到幾不可聞的震顫嗡鳴!
空氣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瞬間抽乾了生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啥…啥動靜?!”鐵山叔猛地站起身,開山斧攥得更緊,斧刃朝著發出怪響的方向。
嗤嗤……嘶嘶嘶……
幾乎在那低沉顫鳴響起的瞬間!營地邊緣離篝火最遠的幾堆篝火的火苗,如同被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猛地扭曲、急劇萎縮!
橘紅的焰心瞬間轉為幽綠慘慘的色澤!跳躍幾下,噗的一聲徹底熄滅!隻剩下幾縷帶著硫磺惡臭的青煙掙紮著消散!
一股遠比前些天獸潮時更加濃鬱、更加沉滯陰寒的黑霧,如同活著的、粘稠的怪物巨舌,悄無聲息地從村寨柵欄外的密林中緩緩湧出!
它翻卷著,無聲地吞噬著所有光線!所過之處,黑暗如同實質的泥沼!隱約可見,那濃鬱得化不開的黑霧深處,似乎有樹木的影子在無聲無息地扭曲、溶解!
“霧!黑霧!又來了!” 篝火邊的漢子發出變調的驚呼!死亡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拍岸而來!
“結陣!背靠背!彆讓它沾身!”鐵山叔嘶吼著,開山斧橫在胸前,身體死死抵住後麵一截新捆紮上去的木樁!其他幾個漢子慌忙擠作一團,背靠背站立,手中的兵刃死死對著外麵那如同墨浪般蔓延逼近的黑暗!
最外圍的黑暗猛地鼓脹,如同一個巨大的胃袋急劇收縮!
嗖!嗖!嗖!
數道速度快到隻剩下扭曲影線的東西破開濃霧射出!帶起尖銳厲嘯!
叮!噗嗤!
鐵山叔猛揮開山斧,厚重的斧麵與一道黑影劇烈相撞!火星四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衝擊力順著斧柄傳回!鐵山叔虎口當場崩裂,溫熱粘稠的鮮血順著斧柄淌下!他腳下蹬蹬蹬連退數步才卸去那股力量!
他定睛一看!
被磕飛的赫然是一截尖銳如錐、裹滿汙泥、此刻還在發出細微啃噬聲的扭曲樹根!根尖寒光閃爍!
“啊——!”
另一側,令人牙酸的裂帛聲和沉悶撞擊聲!緊接著是骨頭斷裂的恐怖脆響和淒厲慘嚎!一個手持長矛的年輕獵人胸口赫然被一根更加粗壯的、尖端布滿倒刺的黑影貫穿!
那黑影如同長矛,將他的身體釘在柵欄上!黑影蠕動收縮的瞬間,那獵人淒厲的慘嚎戛然而止!身體如同被吸乾了水分的枯木,瞬間凹陷下去!
皮膚在篝火餘光下呈現出焦黑的角質化!無數細小如蚯蚓的黑氣從創口瘋狂鑽進屍體!
“老陳——!”旁邊的漢子目眥欲裂!
咻!咻咻咻!
黑影如同暴雨傾瀉!扭曲的樹根!腐爛的獸骨!甚至夾雜著一些被黑氣裹挾的石塊!
營地瞬間被死亡呼嘯籠罩!
“守不住!快退!撤進村子裡!”鐵山叔目眥欲裂,嘶吼著下達命令!幸存的幾人互相掩護著、拖拽著被打傷的同伴,拚命朝寨子裡火光更多的地方撤退!身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巨浪,沉默地壓進!
村中亮起零星慌亂的火把光芒,但更多的角落正被那無聲蔓延的濃鬱黑霧逐漸吞噬!
鬆林邊緣那幾頂華麗的帳篷處,同樣被恐怖的尖叫和兵刃碰撞聲淹沒!黑暗中夾雜著陳青憤怒和焦急的叱喝,以及林家護衛驚恐慌亂的呼號,林瑤尖銳的哭叫尤為刺耳!
混亂的夜幕下,一道乾瘦如柴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貼著被黑暗籠罩的泥地,悄無聲息地潛行!
蘇小凡此刻的臉色繃緊到了極致,連那點賊光都斂去了,隻剩全神貫注的狠戾和機警!
他懷裡死死捂著一個巴掌大小、用數層油布嚴密包裹的小陶罐,身形如同水蛇般在木柵、石屋的陰影裡穿行,目標明確地朝著村口外、通向遠山的另一條野徑摸去!
黑暗深處扭曲的黑影撲來,都被他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和柔韌度險險避過,如同在生死刀尖上跳舞!
而此刻最靠近村後王驚蟄茅屋的一間矮塌窩棚裡。月舞縮在昊辰身邊,小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
棚子外麵火光搖曳,黑霧如同妖魔的氣息滲入板縫。遠處傳來的零星慘叫聲和獸吼怪音讓她小臉煞白,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哭出聲。
昊辰靠著冰冷的土牆。胸口那處早已結痂的妖狼抓痕深處,傳來一陣陣奇異而滾燙的悸動!那悸動尖銳地指向村寨後方……
王驚蟄那座低矮破敗、仿佛隨時會倒塌的茅草屋方向!如同無形的火焰在胸腔內部猛烈燃燒,灼燒得他口乾舌燥!
“裡麵…有什麼東西在燒…”
昊辰按著胸口,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燥意,“很燙…很想…很想衝進去看看…”
他猛地站起身,不顧月舞焦急的拉扯:“我去王爺爺家!看看他回來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