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抹暗紅血跡尚未乾透,幾縷細微的紫黑色電絲如同垂死毒蟲的抽搐,在黏稠的血汙裡一閃而沒。
丹田深處,那股陰冷跗骨的劫氣又翻攪起來,針紮似的銳痛直衝顱頂。
沈佑猛地吸了口浮萍居裡混雜著灰塵黴味和劣質符墨的空氣,嗆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喉頭腥甜翻湧。
他死死盯著桌上那份“身死道消家屬撫恤險”投保單。殷紅的朱砂印泥在慘白日光符燈下,像一灘凝固未乾的血。
筆尖懸著,重逾千鈞。
簽了,母親或許能得一筆微薄的收入來續命;不簽,這具千瘡百孔的軀殼隨時可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崩解成灰,徒留母親孤苦無依。
玉質算盤冰冷的觸感硌在指間,算珠上流轉的微光映著他眼底深重的青黑和絕望。
算不清,怎麼也算不清。
高階“九死一生險”的保費是天文數字,而浮萍居這月幾千塊的下品靈石流水,換算成世俗世界中需要的現金,連維持母親那副日漸枯槁身軀的藥品都捉襟見肘。
“羅梅心……黴星真人……”沈佑沙啞地吐出這個名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這個業內臭名昭著的掃把星,因果纏身,業力如淵,人嫌狗厭,走到哪裡哪裡就雞飛狗跳,災禍連連。難怪被所有大公司拒之門外,難怪預算隻有可憐的三枚下品仙骸。這哪裡是投保?分明是拖著他沈佑一起往九幽黃泉裡跳!
日光符燈嗡嗡的低鳴是這逼仄空間裡唯一的聲音,慘白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額角的冷汗細密如碎鑽。掌心血跡未乾,丹田劫氣翻騰,眼前是幾乎等同於自殺的客戶委托,而背後,是母親日漸衰弱的呼吸和藥罐子裡永遠熬不儘的苦澀。
沈佑決定先下班回家再說。
他裹緊了那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休閒西裝,袖口的毛邊摩擦著手腕,試圖抵禦晚風中那一絲滲入骨髓的陰冷劫氣。每一步都沉重,身體裡的隱痛與識海裡那份蓋滿“拒”字的投保單,那三枚寒酸的仙骸預算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業力黑煙反複撕扯。
七拐八繞,終於在一處相對開闊些的舊街角停下。
眼前是一座被歲月啃噬得不成樣子的老宅院,門楣上模糊的磚雕依稀能辨出昔日一點體麵,如今卻蒙著厚厚的灰黑。院子裡胡亂搭著幾間低矮的棚屋,擠擠挨挨住了好幾戶人家。公共水龍頭滴滴答答漏著水,在布滿青苔和油汙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空氣裡飄著些許潮濕的黴味,還有角落裡堆放的廢棄符器殘骸散發出的微弱輻射氣息。
“佑哥!回來啦!”
“佑哥佑哥,今天有口福!”
兩個身影幾乎是同時從院子角落那間最破的棚屋門口竄了出來。一個精瘦似猴,穿著件印著褪色“大力神牛”字樣的背心,露著兩條細胳膊(阿貓);另一個則壯實敦厚,套著件明顯小一號、繃得緊緊的舊t恤,憨厚的臉上頂著個紅彤彤的酒糟鼻(阿狗)。正是沈佑的狐朋狗友兼鄰居,在城裡各處打零工為生的兩兄弟——阿貓和阿狗。
“喏,佑哥,剛冰鎮好的!西街王婆那兒最後一塊,便宜!”阿狗獻寶似的把懷裡抱著的一大塊用濕布裹著的水靈靈大西瓜塞到沈佑麵前,憨笑著,酒糟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紅了。
阿貓則擠眉弄眼,瘦爪子拍著胸脯:“哥幾個今天給‘搬山居’卸了半車貨,工頭額外賞的!快嘗嘗,甜得很!”他嗓門大,引得旁邊棚屋窗口探出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腦袋。
“謝了,兄弟。”沈佑接過那沉甸甸的冰涼,西瓜清甜的氣息衝淡了些許鼻腔裡的濁氣,心頭微暖。這倆貨雖然隻是個世俗世界的普通人,平日裡插科打諢沒個正形,但那份把他當真兄弟的赤誠,在這冰冷的下城區,是難得的慰藉。
他抱著西瓜,目光越過興高采烈的阿貓阿狗,投向院子深處自家那扇透著暖黃燈光的木格窗。
窗內,一個單薄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
昏黃的節能燈光線勾勒出她佝僂的輪廓,動作有些遲緩,時不時停下來,扶著斑駁的牆壁輕輕喘息。花白的頭發隨意挽著,幾縷碎發散落在布滿細密皺紋的額角。灶上鐵鍋裡咕嘟著,飄出那屬於家的熟悉味道——普通的青菜,或許還有點碎肉末,混雜著廉價靈穀米的香氣。
那是他的母親,阿萍。
一個樸實本分的女人,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的不公,現如今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自家兒子能夠娶上個好媳婦兒,再生個大胖小子或者胖姑娘,也學學彆人家享受一番天倫之樂。
沈佑抱著西瓜的手指無聲地收緊,指關節有些泛白。他看著母親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那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幾年前那場大病雖未奪命,卻如同附骨之疽,一點點榨乾了這個曾經堅韌婦人的精血,也榨乾了沈佑本就微薄的收入。那些瓶瓶罐罐的藥劑,時不時還要去醫院裡接受冰冷器械的折磨
浮萍居那點薪水,杯水車薪。
母親日漸加深的皺紋和眼中難以掩飾的衰弱,像鈍刀子,日日夜夜割著他的心。
“媽,我回來了。”沈佑推門進去,刻意放輕了腳步,聲音也努力揚起一絲輕鬆。
“佑兒?”阿萍聞聲轉過頭,蠟黃的臉上立刻漾開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回來就好,正好,菜快好了。喲,這麼大塊瓜?阿貓阿狗又破費了?快切了,大家一起吃。”
“哎!萍姨您歇著,我來切我來切!”阿狗搶著接過西瓜,熟門熟路地去拿刀。
阿貓則湊到灶台邊,吸溜著鼻子:“萍姨,您這手藝,絕了!光聞著味兒,我都能下三碗大米飯!”他誇張的表情驅散了小屋裡的幾分沉悶。
沈佑把公文包放在牆角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走到母親身邊,自然地接過她手裡的鍋鏟:“媽,我來,您坐著歇會兒。”觸碰到母親枯瘦冰涼的手腕時,他心頭猛地一沉,那脈象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阿萍沒有堅持,順從地坐到桌邊的小凳上,看著兒子挺拔卻掩不住倦意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看著阿貓阿狗圍著切開的西瓜大呼小叫,昏黃的燈光下,小屋裡彌漫著一種困窘中硬生生擠出來,近乎悲壯的暖意。
她輕輕咳了兩聲,拿起針線,就著燈光,開始縫補沈佑那件袖口磨出毛邊的舊西裝。
一針一線,緩慢而專注。
沈佑翻炒著鍋裡的青菜,鍋鏟碰撞的輕響,阿貓阿狗啃西瓜的吧唧聲,母親壓抑的低咳,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摩擦交織成這間破舊小屋的生命韻律。
他背對著所有人,目光落在牆角公文包上,仿佛能穿透那磨損的皮革,看到裡麵那份蓋滿紅叉的報價單,看到那三枚孤零零的下品仙骸,看到羅梅心周身那令人絕望的業力濃煙。
那陰冷粘稠的劫氣又在丹田深處翻攪了一下,帶來一陣熟悉的隱痛。他看著鍋裡翻騰著卻油水稀薄的青菜,看著母親在燈光下愈發顯得蒼白憔悴的側臉,看著那件被母親細細縫補的舊西裝一股帶著鐵鏽味的巨大決絕,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那筆錢!是母親活下去的希望!
浮萍飄零,終需一搏。哪怕搏的是九幽黃泉路。
夜色如墨,沉沉壓著下城區。一盞盞蒙塵的靈能路燈在狹窄巷道裡投下昏黃模糊的光圈,像漂浮在汙濁水麵上的油漬。
浮萍居那扇糊著油汙的玻璃門被推開時,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吹動了桌上幾張報價單的邊角。慘白的日光符燈下,一個臃腫的身影幾乎填滿了門口的光線。
來人正是羅梅心,黴星真人。
他體型如球,裹在一件質地尚可卻布滿不明汙漬,皺得如同鹹菜乾般的錦緞道袍裡。一張圓臉上油光可鑒,細小的眼睛深陷在肥厚的眼瞼之中,眼神渾濁,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驚惶和疲憊,眼袋大得幾乎垂到顴骨。稀疏的頭發勉強在頭頂挽了個不成型的道髻,用一根灰撲撲的木簪固定。
他一出現,浮萍居那本就渾濁的空氣似乎瞬間變得更加滯重粘稠,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垃圾堆深處發酵的黴味。
更詭異的是他周身繚繞的景象。
那並非虛影,而是某種具象化的厄運——濃鬱到近乎實質的灰黑色煙氣如同活物般纏繞著他,不斷翻湧扭曲。
那煙氣所過之處,空氣發出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被緩慢腐蝕,頭頂燈管的光線似乎都黯淡扭曲了幾分。
他腳下踩過的地麵,肉眼可見地蒙上了一層薄薄的,令人不快的灰翳。一隻誤入室內的飛蟲,隻是靠近他身周丈許範圍,便如同撞上無形的粘稠沼澤,翅膀徒勞地扇動幾下,直挺挺地墜落在地,蹬了蹬腿便不動了。
沈佑甚至清晰地看到,羅梅心肩上那團最濃鬱的黑煙裡,幾隻半透明,形態扭曲的微型蟑螂虛影正窸窸窣窣地爬動,啃噬著無形的厄運。
這是業力反噬,黴運纏身到了極致才會產生的“穢相生形”!
沈佑的瞳孔微微收縮,指尖下意識地捏緊了袖口。
“沈沈經紀?”羅梅心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油膩,底氣不足的虛浮,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沈佑,“鄙人羅梅心您您收到了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肥胖的身軀,試圖靠近沈佑的辦公桌。剛邁出一步,腳下那塊原本還算平整的地磚毫無征兆地“哢嚓”一聲脆響,竟被他生生踩裂開一道蛛網般的縫隙,碎裂的磚塊邊緣還詭異地蒙上了一層灰白黴斑。
羅梅心一個趔趄,笨拙地扶住旁邊搖搖欲墜的書架才穩住身形,書架上一卷邊緣卷曲的舊玉簡“啪嗒”一聲掉在他油亮的腦門上。
“哎喲!”羅梅心手忙腳亂地扒拉開玉簡,臉上肥肉哆嗦著,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對對不住!沈經紀,您看這這真不是我故意的!我我這”
沈佑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封的凝重。這業力穢相的濃度,遠超傳聞。平安渡那些精算師不是傻子,拒保得理所當然。
這哪裡是投保?簡直是抱著個隨時會炸的業力臟彈來找他同歸於儘!那三枚下品仙骸,此刻顯得如此荒謬可笑。
“坐。”沈佑指了指桌對麵那張唯一還算完好的椅子,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羅梅心如蒙大赦,挪動著肥胖的身體,極其小心,幾乎是屏著呼吸地坐下。那張舊木椅不堪重負地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他坐下後,大氣不敢出,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絕望和最後一絲卑微期盼的眼睛,死死盯著沈佑,如同溺水者看著最後一根漂浮的稻草。
“羅真人,”沈佑開口,聲音在日光符燈單調的嗡鳴中顯得格外清晰冷冽,“情況,符訊裡我已明了。平安渡、天穹、萬全保業內叫得上名號的,拒保印章都蓋滿了。”他拿起桌上那份蓋滿猩紅“拒”字的虛擬投保單投影,指尖輕輕劃過那些冰冷的印記,“業力反噬,穢相生形,”他的目光掃過羅梅心肩上那些蠕動的微型蟑螂虛影,“您的風險係數高得已經不是‘高危’二字能形容。”
羅梅心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眼神裡的光迅速黯淡,肥厚的嘴唇哆嗦著,油膩的額頭滲出大顆汗珠,沿著鬢角滑落,在灰黑的道袍領口暈開深色痕跡。他放在膝蓋上的胖手死死攥緊了道袍下擺,指節捏得發白。
完了最後一絲希望也要破滅了他仿佛已經看到九天之上那醞釀著毀滅紫電的劫雲漩渦,正對著自己轟然劈落
“三枚下品仙骸,”沈佑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冰錐刺入羅梅心最後的僥幸,“這點預算,連請動一位七境的護法真人站台喝杯茶的資格都沒有。遑論應對您這隨時可能引爆的越境死劫?”他語氣平淡地陳述著殘酷的事實,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羅梅心心頭。
羅梅心肥胖的身軀徹底癱軟在椅子裡,像一灘融化的油脂,絕望的灰敗籠罩了他,那周身的業力黑煙似乎更加濃鬱粘稠了。
“但是,”沈佑話鋒陡然一轉,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冰冷的鏡片,牢牢釘在羅梅心驟然抬起的、充滿難以置信的臉上。
“這單,我浮萍居接了。”沈佑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賭徒般的狠厲。
“什麼?!”羅梅心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半寸,又重重落下,震得椅子再次慘叫,他圓睜著小眼睛,臉上的肥肉因極度震驚而劇烈顫抖,“您您說真的?沈經紀!您您沒誆我?”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疑慮瞬間衝垮了他,聲音都變了調。
沈佑沒有理會他的失態,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堆滿演算草稿和拒保單的桌麵上,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昏黃的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將他清俊卻疲憊的臉龐分割在明暗之間。
“不過,羅真人,”沈佑的聲音低沉下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砝碼,“我有個條件。”
“您說!您儘管說!”羅梅心忙不迭地點頭,如同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彆說條件,此刻就是讓他簽賣身契,他恐怕也毫不猶豫。
沈佑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羅梅心渾濁的眼底,仿佛要剖開那層層疊疊的業力黑煙,直視其金丹深處湧動的劫波:“此單風險,九死一生。我沈佑賭上浮萍居的招牌,也賭上自己的命替你搏這一線生機。所以,除卻基礎保費”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若你僥幸渡劫成功,但凡有異寶、靈物、奇珍一切因仙劫牽引而伴生降世之物,其所有權,儘歸我沈佑所有!此為附加條款,不容更改。簽,還是不簽?”
空氣瞬間凝固。
日光符燈嗡嗡的噪音被無限放大。羅梅心臉上的狂喜僵住了,細小的眼睛裡光芒急速閃爍變幻——震驚、遲疑、貪婪、恐懼最終,所有情緒都被那即將滅頂的死亡陰影徹底碾碎。異寶再好,也得有命享用!眼下,活下去,才是唯一!
他肥胖的身軀因激動和恐懼而篩糠般抖動起來,猛地從油膩的道袍袖袋裡掏出一枚邊緣磨損,靈光黯淡的私人印鑒,看也不看桌上那份沈佑早已準備好的,閃爍著幽藍條款光芒的電子契約。
“簽!我簽!沈經紀!都依你!”羅梅心的聲音嘶啞尖銳,帶著破釜沉舟的哭腔。他用儘全身力氣,將印鑒狠狠摁在契約光幕指定的簽名區域!
“嗡!”
一道代表契約成立的血色靈光自光幕底部驟然亮起,如同燃燒的烙印,瞬間爬滿整個屏幕,將沈佑冰冷的臉龐和羅梅心絕望中夾雜狂喜的肥臉映得一片猩紅。
契約已成。
浮萍居慘白的燈光下,黴運纏身的胖子喘息如牛,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而沈佑緩緩直起身,看著光幕上那刺目的血紋,感受著丹田深處劫氣不安的躁動,目光越過羅梅心那被業力黑煙籠罩的臃腫身影,投向窗外下城區無邊沉沉的黑暗。
那黑暗深處,是他破舊小院裡昏黃的燈火,是母親佝僂縫補的身影。
業火焚身,九死無生?他沈佑,偏要在這絕路上,為自己,也為那盞燈火,劈出一條生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