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並未理會肖燃內心的揣測,他溫和地說道:“聽聞你向王翦學習拳法,也是一學即通?王翦更是盛讚你為百年難遇之奇才。”
肖燃回過神來,連忙謙遜道:“是老師教導有方…”
嬴政不禁莞爾,這孩子還挺懂得謙虛。
“你的老師誇讚於你,你又稱譽你的老師,倒真是一對不錯的師徒…”
肖燃不假思索地回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對小子有傳道授業之恩,小子豈敢有半分忘懷!”
嬴政頷首讚許,他如今是越看肖燃越覺得順心。
肖燃的性情與他年輕之時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人至暮年,便越發看重親情。
想當年他在趙國為質,飽嘗了孤獨與寂寞之苦。
而後重返秦國,為獨攬大權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再之後,橫掃六國,一統天下,成就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始皇帝偉業。
然而,身處這等至高無上的地位,也意味著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長子扶蘇與其說是皇子,不如說更像個儒生;而其餘的兒子們見到他,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唯唯諾諾?仿佛他是什麼會吃人的猛虎一般。
唯有十八子胡亥在他麵前尚有幾分兒子的模樣,但其中畏懼多於親近,這一點他也能感受得到。
尋常人家的父子溫情,對他而言,竟也成了一種難得的奢望。
而眼前的肖燃,即便知曉了他的身份,依舊能保持不卑不亢的態度,不僅毫無畏懼之色,他甚至能從這個孩子的眼眸中看到一絲純粹的崇拜!
嬴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是朕的兒子啊!
血脈相連的親生兒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說得好,說得極好…”
“窺一斑而知全豹,倘若你的生父仍在你的身邊,你也定然會是一個為人稱頌的孝子!”
肖燃略帶靦腆地笑了笑,“將來一定能找到父母的,待到尋著他們,定要好好報答養育之恩…”
嬴政聞言,帶著笑意責備道:“你這小子,吃了這許多苦楚,理應向你父親好好訴說才是…讓他好生心疼你一番,當年將你丟失,本就是他的失責。”
肖燃摸了摸後腦勺,“我爺爺撿到我時,曾說包裹我的繈褓十分華貴,想必定是出身富貴之家;我走失之後,父母一定悲痛欲絕;倘若有朝一日能與他們重逢,我一定會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否則,他們若是知道我受了苦,定會深感自責,心痛不已!”
“為人子女,當以孝道為先;我思念父母,他們又何嘗不日夜牽掛我呢?”
“我要讓他們知曉,小子運氣極佳,被爺爺拾到,待我如珠如寶;後來又蒙陛下垂青,這輩子並未真正吃過苦頭!”
肖燃想起了自己前世的雙親,言語之間自然流露出真摯的情感。
他心中暗歎一聲,苦笑著補充道:“陛下或許不信,與陛下相處,總是不自覺地將陛下視作父親一般,內心感到格外安穩踏實…”
嬴政對他有救命之恩,他麵對嬴政時,難免會流露出幾分孺慕之情。
嬴政眼眸中閃過複雜的情緒,眼眶微微泛紅,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隨後又緩緩鬆開,如此反複數次,才好不容易克製住向這孩子坦陳真相的衝動!
孩子,朕便是你的父親啊!
他默默在心底呼喚了一句,麵上卻依舊是溫和的笑意。
“你若是願意,亦可將朕當作你的父親…”
肖燃隻當嬴政是在說笑。
他嘻嘻一笑:“陛下說笑了,小子可沒有那樣的福氣…”
當祖龍的兒子可是伴隨著風險的。
要知道,那個胡亥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
即便是認的乾兒子,估計到頭來也不會有好下場。
而且始皇帝大概也隻是隨口開個玩笑,當不得真。
肖燃此刻卻忽略了,以嬴政九五之尊的身份,竟能與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如此說笑,這消息若是傳揚出去,足以驚掉無數人的下巴。
嬴政對此不置可否,並未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
他微微一笑,“今日,你便留下,隨朕一同用膳吧…”
肖燃微微一愣,心中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始皇帝這是已將自己視為心腹了嗎?
留下一起吃飯?
我的天,這可是許多朝中重臣都未曾有過的殊榮啊。
肖燃當然不會拒絕,他立刻躬身應道:“是!”
片刻之後。
宮室內。
一些侍從端上了膳食。
此時的菜肴樣式確實略顯單調,不過能夠呈現在始皇帝麵前的餐食,已算得上是相當豐盛了。
肖燃掃視幾眼,這些菜肴大多采用了煮、炙、燉、燒等烹飪方式。
菜品種類雖不多,烹調方法也相對單一,但肉食的分量卻相當充足,還有不少醃製好的肉脯,看上去也頗具風味。
這些在當時的條件下,已經稱得上是極其豐盛的筵席了。
尋常百姓之家根本無力負擔。
不過在肖燃這位來自後世的食客眼中,還是顯得有些寡淡了。
嬴政神色如常,微笑道:“用膳吧,多吃一些,身子才能長得更健壯些…”
他心中頗為感慨,不知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和自己的兒子簡簡單單地一同用膳,享受片刻父子間的溫情了。
肖燃應道:“是。”
他剛夾起一塊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下,眉頭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皺起。
實際上,這肉以當下的烹飪水準而言,已屬上乘,但肖燃的味蕾早已被後世的各種美食養刁了;這肉僅僅是添加了少量調味品,除此之外,幾乎嘗不到其他更豐富的香味。
嬴政神情淡然,他對口腹之欲並不十分看重。
到了他這般地位與年紀,更在意的是父子情誼、帝國傳承!
見到肖燃接連吃了幾口,眉頭都一直緊鎖著。
嬴政沉吟著問道:“怎麼?不合你的口味?”
他心中已在盤算該如何處置今日負責膳食的庖廚了。
肖燃擦了擦嘴角,苦笑著回答:“味道尚可,隻是我有些吃不大習慣,感覺這鹽味似乎淡了些…”
此時的食鹽顯然遠不如後世那般精細,即便是經過初步加工提煉,其口感與純度仍然相差甚遠。
嬴政聞言愣住,鹽味淡了?
他自己怎麼沒這種感覺?
他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口味倒是挺挑剔…”
肖燃笑眯眯地接口道:“陛下,這可並非是我挑剔,我……以往在家中,吃的都是自己製作的鹽,所以現在難免有些不太適應。”
嬴政那棱角分明的麵龐上流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你自己製作的鹽?”
肖燃拍了拍胸脯,自信滿滿地說道:“陛下,我製的鹽可是這世上頂好的鹽,您就等著瞧好吧。”
嬴政隻當肖燃是孩童心性,在說大話,並未當真;不過他麵上並未表露出否定之意,而是沉吟片刻後說道:“你這孩子既然如此肯定,那朕倒要親眼見識見識。”
肖燃嘿嘿一笑,心中充滿了自信。
雖然他手頭沒有後世製鹽所需的精密器具,但眼下這個時代的製鹽方法更為原始粗糙;從秦代到後世,製鹽技術經曆了無數次的改良與進步,隨便拿出一種後世的方法,其效果都遠勝於此時所用的技術!
次日。
庭院之中。
肖燃架起了一口銅釜,釜下燃起了熊熊的柴火。
釜內盛滿了清水,水中投放了一些開采來的鹽礦石。
沒過多久,釜中的水便開始咕嚕咕嚕地劇烈沸騰起來。
侍立在一旁的叔姬滿臉茫然。
“小兄,您說用這種方法就能煉出鹽來,是真的嗎?”
肖燃麵帶笑意地回答:“自然是真的,我可是向陛下打了包票的…”
“啊…”叔姬有些發懵,她稚嫩的小臉上顯露出一絲擔憂。
肖燃瞥了一眼叔姬,笑著轉移話題:“叔姬原是何處人士?聽口音似乎並非秦人。”
他在此處,除了王翦和嬴政之外,便屬與這位名叫叔姬的侍女最為熟悉了。
叔姬臉色微微一黯,低垂著頭輕聲回答:“隸妾是han國新鄭人…”
肖燃心中了然,這位少女大概是在han國被秦所滅之後,被擄掠或沒入宮廷為奴婢的。
見到叔姬情緒低落,肖燃便不再追問,轉而說道:“這鹽還需用鹵水進行淨化提純,方能得到最精細的鹽,叔姬,你去把我預先備好的鹵水取來吧。”
“是!”叔姬點頭應命。
片刻之後。
肖燃開始將鹵水摻入沸騰的鹽水中,進行淨化、蒸發和提純精鹽的工序。
足足過了三個時辰。
天色已漸漸昏暗下來。
“成功了!”肖燃眼睛一亮,望著麵前堆積的雪白鹽粒,心中頗感喜悅。
“何事成功了?”嬴政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讓肖燃吃了一驚。
他轉過身來,不知何時,嬴政已悄然出現在庭院之內。
“隸妾參見陛下…”叔姬連忙低下頭行禮,顯得十分緊張。
肖燃先行了一禮,隨後帶著幾分興奮地說道:“陛下,這便是我製出的鹽!”
無需他多言,嬴政的目光早已被那堆潔白如雪的鹽粒所吸引。
他冷峻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
這孩子竟然真的把鹽給製出來了!
而且看這鹽的成色,似乎品質極佳?!
先前肖燃雖然聲稱能製出好鹽,但嬴政隻當作是孩童的戲言。
可如今,這些雪白細膩的精鹽就堆在眼前,著實令他內心感到頗為震撼。
鹽,關乎國計民生,乃是一國之經濟命脈。
所有人都離不開食鹽。
而當今大秦所產之鹽,大多粗糙不堪,雜質甚多。
至於尋常百姓能夠吃到的鹽,品質更是低劣,甚至難以入口。
何曾見過像肖燃製出的這般潔白精美的鹽。
肖燃伸出手,抓起一把鹽,攤在掌心展示。
“陛下請看,此鹽色澤極其純淨,質地又十分細膩,實乃上等的好鹽…”
嬴政走上前去,也伸手抓起一把細鹽在指間撚磨著,那細膩柔滑的觸感讓他心中更是吃驚。
跟隨在嬴政身旁的王翦,此刻已是目瞪口呆地望著肖燃。
這小子簡直是個妖孽啊!
竟然連這等純淨度的精鹽都能製造出來!
老將軍顧不得身份儀態,快步走到堆放精鹽之處,仔細端詳了幾眼,又撚起少許鹽粒放入口中品嘗。
那純粹而鮮美的鹽味瞬間刺激了他的味蕾,王翦飽經滄桑的眼眸中迸發出震撼的光芒,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鹽!
他內心受到了劇烈的衝擊,即便是以他如此尊貴的身份地位,也從未品嘗過滋味如此美妙的食鹽!
王翦直勾勾地盯著肖燃,那眼神看得肖燃不由得菊花一緊。
“肖燃,你是如何辦到的?”
肖燃指著旁邊那口仍在冒著熱氣的銅釜,“用此物進行蒸煮,然後再…”
他將整個製鹽的流程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王翦眼中精光一閃,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釜邊,動作絲毫沒有半分遲滯。
看得肖燃目瞪口呆,這老頭行動起來竟比自己還要靈敏,哪裡有半點老態龍鐘的樣子。
“當真是絕妙之法…”王翦伸出手指,刮了刮釜壁上殘留的鹽漬。
白色的鹽粒在古銅色的釜壁上顯得格外醒目。
嬴政滿臉驚訝地注視著肖燃,這孩子著實給了他太大的意外!
他沉聲問道:“孩子,此法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
肖燃點點頭,“先前家中貧困,吃不起鹽,隻能去山中尋些含鹽的石塊回來煮水,聊以解饞,後來漸漸摸索,便試出了這套製鹽之法。”
“此鹽品質,勝過宮中所用…”嬴政感慨道。
王翦捋了捋胡須,神色變得凝重,目光灼灼地審視著肖燃。
“依照你所說的方法來看,若是如此製鹽,所需耗費的成本並不高昂,卻能產出高品質的精鹽,著實是了不起的成就…”
肖燃嘿嘿一笑,“都是過苦日子時閒來無事瞎琢磨出來的…”
嬴政沉默了下來,心中湧起一陣酸澀。
但旋即想到肖燃研製出的精鹽,又不禁感到無比驕傲。
這可是朕的兒子!
他對肖燃充滿了期許,肖燃已經用實際行動向他證明了自己的才能。
但這還不夠,一位成熟的君主,還需要具備超越常人的遠見卓識和雄才大略,方能應對各種複雜的國事。
嬴政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待到返回鹹陽宮後,便讓這孩子時刻留在自己身邊,由自己親自來教導他!
王翦麵帶微笑地看著肖燃。
“好小子,你這閒來無事琢磨出的製鹽之法,恐怕要徹底改變我大秦現今的鹽業格局了…”
他目光陡然變得深邃起來,那略顯佝僂的身軀竟散發出一股凜然的威勢。
“有了更優良的製鹽技術,便能更快更好地生產出新鹽…”
“待這些精鹽流通至全國各地,不僅能使尋常百姓都能吃上鹽,對於軍中士卒而言更是至關重要。”
“如今的大秦,仍有許多民眾連基本的食鹽都難以獲取啊…”
以大秦目前的社會條件而言,能夠頓頓都吃上鹽的,絕對算得上是中等以上的人家。
普通百姓根本不具備這樣的經濟能力。
缺鹽,對於許多人來說,是頗為致命的問題。
大秦現有的醫療水平有限,很多時候,一些疾病本是可以通過充足的鹽分攝入來預防的。
而且,在軍隊之中,秦國的士伍規模極其龐大。
軍中能夠配給的食鹽數量有限,且質量普遍不高。
許多士卒經常攝入不到足夠的鹽分,導致體力下降,麵色灰敗。
倘若肖燃的這套製鹽法能夠大規模推廣應用,預計將為大秦帶來大量的優質精鹽;鹽產量增加了,價格自然就會下降。
如此一來,百姓們也不必再為高昂的鹽價而發愁。
軍中供應的食鹽也能得到充分保障,那些士卒們有了充足的鹽分補充,定然會士氣高漲,戰力倍增。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肖燃此舉都堪稱是一項巨大的功績!
嬴政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目光中充滿了溫和之色。
“你這孩子,當真是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肖燃臉上露出幾分“靦腆”的笑容。
“小子不過是運氣好,純屬運氣罷了…”
王翦搖了搖頭,笑罵道:“這可絕非‘運氣’二字能夠解釋的,你小子是天賦異稟,實乃難得一見的奇才…”
說到此處,似乎又想起了教導肖燃時那種力不從心和深深的挫敗感,王翦不由得顯得有些悻悻然。
這小子簡直跟開了掛一樣,無論教他什麼,都是一教就會,一學就精!
他娘的,老子堂堂大將軍,竟然連一個半大孩子都鎮不住場子。
還是自家那個兒子好,能讓他體會到教導人的成就感,雖然又笨又蠢,但抽打起來是真暢快!
嬴政慈愛地看了肖燃一眼,像是有所觸動,忽然開口道:“孩子,你此事功勞甚大,朕定要好好地獎賞於你。”
肖燃微微一愣,獎賞?
見到肖燃的反應,嬴政不禁有些莞爾。
“我大秦一向賞罰分明,觸犯律法必受懲處,立下功勞則必有獎賞!”
“你研製出的這種精鹽意義非凡,實屬不小的功績,自然少不了你的封賞!”
肖燃回過神來,他恭敬地說道:“陛下,這都是小子分內之事,陛下救了小子性命,此等恩情沒齒難忘…”
嬴政一擺手,語氣霸氣地打斷道:“休要再提此事,公歸公,私歸私,朕要賞你,你不得推辭…”
肖燃:“…”
嬴政沉聲宣布:“鹽者,乃萬民之命脈也;你改良製鹽之法有大功,朕便賜你‘不更’之爵位,領中尉署千牛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