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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商之家初長成 幼年聰慧誌不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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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歲吟出“鹽山壓斷官家腰”的童謠,父親臉色煞白。

十歲目睹稅吏用鐵秤砣砸碎老鹽工的頭顱,血混入雪白鹽粒。

私塾先生斷言我必為卿相,卻不知我枕下藏著《孫子兵法》。

當長安舉子們嘲笑我滿身鹹腥,我撫摸著袖中暗藏的利刃微笑。

——這盛世如鹽,終將被血融化。

我降生於唐懿宗鹹通元年的深秋,曹州冤句縣,黃家老宅的雕花大床承托了我的第一聲啼哭。窗外,風卷過庭院裡堆積如小丘的鹽垛,揚起一陣細白而嗆人的塵煙,那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鹹澀、粗糲,卻又實實在在地堆砌出我黃家的根基。黃宗旦,我的父親,一個名字裡帶著“宗”字卻注定無法以詩書傳家的鹽商,此刻正用他那雙常年摩挲鹽粒、銅錢而略顯粗糲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觸碰我幼嫩的臉頰。他的笑聲洪亮,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好小子!嗓門亮堂!聽這哭聲,日後定是個能攪動風雲的角色!”

黃家的宅邸,與其說是詩禮簪纓之族的府第,不如說是一座被鹽醃漬透了的堡壘。前院開闊,青石板鋪就的地麵,常年被沉重的鹽車碾出深深的轍痕,如同刻在大地上的皺紋。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海腥與礦鹹混雜的氣味,初來者無不皺眉掩鼻,而我卻在這氣味中睡得格外安穩。後院高聳的鹽倉,巨大的木門沉重無比,推開時吱呀作響,露出裡麵雪白刺眼的鹽山,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冷硬的、財富的光芒。倉頂的茅草總是覆蓋著一層細白的鹽霜,風一吹過,便簌簌地落下,像下著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雪。幾匹健壯的騾馬拴在槽頭,打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麵,它們是這龐大鹽業機器上不可或缺的齒輪。

我幼小的眼睛貪婪地捕捉著這一切。看鹽工們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被汗水和鹽粒包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喊著低沉而富有韻律的號子,將沉重的鹽包扛在肩上,青筋如虯龍般凸起,腳步沉重地踏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那鹽包壓彎了他們的脊梁,卻壓不住號子裡那股子原始的、抗爭般的力量。看管家老周,一個沉默得像塊鹽岩的老頭,戴著斷了腿的老花鏡,指尖永遠沾著墨跡和鹽粒,在巨大的賬簿上運筆如飛,算盤珠子劈啪作響,那聲音冰冷、精確,計算著每一粒鹽的流向與價值。看父親黃宗旦,在廳堂裡與那些或穿著綢緞、或帶著風塵之色的客商周旋。他臉上的笑容像一張精心打造的麵具,時而豪爽大笑,拍著對方的肩膀稱兄道弟;時而又會瞬間沉下臉來,眼神銳利如刀,寸步不讓地爭論著鹽引、漕運和銅錢的成色。他的袍袖寬大,似乎隨時能從中抖落出白花花的鹽粒和黃澄澄的銅錢。這便是我黃巢最初的世界觀——由氣力、算計、銅臭與鹹腥構成,赤裸裸,硬邦邦,毫無遮攔。詩書?那似乎是另一個遙遠而縹緲的世界的點綴。

然而,黃家這艘在鹽海上浮沉的巨舟,掌舵的父親卻有著異於常商的目光。他固執地認為,巨賈之家若無詩書潤澤,終究隻是無根浮萍,銅臭熏天,難登大雅之堂。於是,在我四歲生辰剛過不久,一個料峭春寒的日子,黃家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孫老夫子。

老夫子是從州府告老還鄉的學究,清瘦得如同深秋的竹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一絲不苟。他踏進黃家彌漫著鹹腥氣的前院時,眉頭便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仿佛踏入了一個氣味渾濁的市集。父親堆著十二分的熱情,親自將他迎入特意辟出的西廂書房。這書房是新收拾出來的,臨窗置了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皆是上品。靠牆立著兩個嶄新的、散發著鬆木清香的巨大書櫥,裡麵塞滿了父親不惜重金搜羅來的典籍——從蒙學的《千字文》《百家姓》,到艱深的經史子集,甚至還有幾卷兵書戰策混雜其中。然而,書卷的墨香,終究敵不過從門窗縫隙裡頑強鑽進來的、無處不在的鹹腥氣。書櫥嶄新的木色與孫老夫子那身洗舊的青衫,形成了奇特的對照。

拜師禮異常鄭重。我被母親換上簇新的錦緞袍子,按在蒲團上,對著端坐於上的孫老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父親在一旁,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期許:“巢兒,從今日起,孫先生便是你的授業恩師!給老夫好好念書!讀出個名堂來!我黃家不缺金銀,缺的是頂戴烏紗、文曲星下凡的讀書種子!明白嗎?”

我抬起頭,目光卻並未完全落在老夫子嚴肅的臉上。書房的窗欞外,恰好能望見後院高聳鹽倉的一角。幾個鹽工正吆喝著將一車新到的粗鹽卸下,雪白的鹽粒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那粗糲的號子聲,透過窗紙,隱隱約約地鑽了進來。孫老夫子顯然也聽到了,他撚著稀疏的胡須,清臒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是鄙夷?是無奈?還是對這銅臭鹽味與書齋清雅強行嫁接的嘲諷?他最終隻是淡淡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黃世兄厚意,老朽愧領。既入此門,當以聖賢之道為圭臬。黃巢,自今日始,你需謹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收起頑童心性,滌除塵俗之氣,方不負你父拳拳之心。”

“是,學生謹記先生教誨。”我依著母親事先反複教導的禮儀,稚聲稚氣地應答。然而,心中卻莫名地生出一絲異樣。那鹽工號子裡蘊含的力量,似乎比老夫子口中清冷的“聖賢之道”更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親近。這感覺如同鹽倉縫隙裡頑強鑽出的野草,在我懵懂的心田悄然萌發。

孫老夫子的嚴苛,很快便如冰冷的鹽霜覆蓋了我的蒙童歲月。每日天不亮,雞鳴三遍,我便被奶娘從溫暖的錦被中喚醒,睡眼惺忪地被帶到書房。晨光熹微中,老夫子早已端坐案前,身形筆直如鬆。他手中那柄黃楊木戒尺,被打磨得油光水滑,沉甸甸地壓在書案一角,散發著無聲的威懾。初時,不過是描紅習字,背誦《三字經》《千字文》。那方寸之間的橫豎撇捺,在我眼中如同鹽倉裡堆積的麻袋,笨拙而難以馴服。墨汁總是不聽使喚地洇染開,汙了雪白的宣紙,也汙了我小小的手指。戒尺帶著淩厲的風聲落下,掌心火辣辣的痛楚讓我瞬間清醒,卻也激起了我骨子裡的倔強。

“手腕懸空!力透紙背!心浮氣躁,何以成字?”老夫子嚴厲的嗬斥在耳邊炸響。

我咬著牙,憋著淚,更加用力地握住那支對我來說顯得過於沉重的毛筆。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我一遍遍地寫,寫那“人之初,性本善”,寫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宣紙廢了一張又一張,墨團染黑了一處又一處。窗外鹽工沉重的腳步聲和隱約的號子,仿佛在為我笨拙的筆觸打著節拍。當我的字跡終於能勉強端端正正地排列在格子裡,不再歪斜如醉漢時,老夫子緊抿的嘴角才極其不易察覺地鬆動了一絲。

識字漸多,課業便陡然加深。《論語》《孟子》的微言大義,如同沉重的鹽包壓上我稚嫩的肩膀。“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老夫子搖頭晃腦,沉浸其中。我卻盯著竹簡上繁複的古字,腦中想的卻是鹽倉裡老周記賬時那飛快的算盤珠子,它們發出的劈啪聲似乎比這“之乎者也”更有韻律。一次,老夫子講到“君子遠庖廚”,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先生,那鹽工日夜與鹽灶為伍,豈非皆是小人?”

書房內瞬間死寂。窗外的風聲、遠處的號子聲似乎都凝固了。老夫子撚著胡須的手指頓住,渾濁的眼睛透過鏡片,銳利地刺向我。那眼神裡有驚愕,有慍怒,更有一絲被孩童天真的悖論刺中的狼狽。他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黃巢,此‘庖廚’非彼‘庖廚’!聖人之意,在於仁心,不忍見殺伐血腥。鹽工勞作,乃民生所係,豈可混為一談?然,其勞筋骨,役於賤業,終非君子立身之道。爾當潛心聖賢書,求取功名,方是正途!此等妄議,再不可有!”戒尺重重敲在案上,發出沉悶的警告。

我低下頭,盯著自己沾著墨跡的袖口,不再言語。老夫子的話像一層薄薄的油紙,試圖覆蓋住我心中那個充斥著鹹腥、汗水和號子的真實世界,但我清晰地聽到,那油紙之下,鹽粒摩擦的沙沙聲從未停止。

黃家的產業如同巨大的根係,盤繞在運河這條帝國命脈之上。鹹通三年的初冬,父親決意帶我這個剛滿五歲的稚童,踏上一次沿運河巡視鹽倉與碼頭的短途旅程。他粗糙的大手拍著我的頭,聲音裡帶著一種展示疆域般的豪氣:“巢兒,光在書房裡念死書不成!男兒漢,得睜眼看看這天下是怎麼運轉的!看看咱黃家的鹽,是怎麼從海裡、從礦裡,變成千家萬戶灶台上的白霜,變成咱家倉裡的金山銀山!”母親擔憂地為我裹上厚厚的狐裘,反複叮嚀隨行的老仆周福。孫老夫子聞訊,隻是站在書房門口,望著庭院裡整裝待發的騾車,臉上掠過一絲不以為然,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騾車駛出冤句縣城,沿著官道轆轆前行。車窗外,初冬的魯西南平原一片蕭瑟。枯黃的野草在寒風中伏倒,光禿禿的樹枝伸向鉛灰色的天空。官道上塵土飛揚,來往的車輛行人絡繹不絕,大多是衣衫襤褸的農夫和推著獨輪車的小販,臉上刻著生計的艱辛。空氣中除了塵土味,漸漸彌漫開一種更濃重的、帶著水腥與腐爛氣息的味道。

“快到了,前麵就是巨野澤碼頭!”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撩開車簾,一股凜冽潮濕、混雜著魚腥、淤泥、汗臭和無數貨物堆積發酵氣息的複雜味道猛地灌了進來,嗆得我一陣咳嗽。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而渾濁的水域(巨野澤,後稱梁山泊)橫亙眼前,水色黃濁,浩渺無邊,岸邊蘆葦枯黃,在風中瑟瑟發抖。水麵之上,桅杆如林!數不清的大小船隻擁擠在簡陋的碼頭邊,漕船寬大笨重,吃水極深,船身被鹽漬和淤泥染成深褐色;商船則樣式各異,有的掛著彩旗;更多的是破舊的漁船,在風浪中起伏顛簸。碼頭本身是用粗大的原木打入泥灘搭建而成,早已被踩踏得烏黑油亮,濕滑不堪。挑夫、鹽工、船夫、稅吏、商販……各行各業的人如同蟻群,在狹窄的跳板、棧橋和泥濘的岸灘上蠕動、嘶喊、碰撞。沉重的鹽包、糧袋、布匹、瓷器等貨物,在無數赤裸或半裸、汗流浹背的脊背上移動,號子聲、叫罵聲、討價還價聲、鞭子抽打聲、船隻碰撞聲……各種聲音混合成一股震耳欲聾、令人窒息的洪流,猛烈衝擊著我小小的感官。這景象,遠比黃家前院的忙碌震撼百倍!它龐大、混亂、肮臟,卻又充滿了令人血脈僨張的原始力量。

父親抱著我下了車,踏上那滑膩的碼頭木板。腳下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和微微的晃動感。他熟稔地避開扛著大包的挑夫,與幾個相熟的鹽商打著招呼,言語間儘是鹽引、漕費、損耗、稅卡之類我聽不懂卻又本能覺得重要的字眼。我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襟,眼睛卻不夠用似的四處張望。我看見一個衣衫破爛、瘦骨嶙峋的老婦人,跪在泥水裡,對著一個趾高氣揚、穿著皂靴的小吏不住磕頭,哭喊著什麼,那小吏不耐煩地一腳將她踹開;我看見幾個粗壯的船工圍著一個瘦小的腳夫拳打腳踢,隻因他扛包時不小心蹭臟了其中一人的褲子;我看見一個衣衫稍顯整潔的讀書人模樣的人,捂著鼻子,滿臉嫌惡地快步穿過這混亂的人群,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玷汙……

突然,一陣異常淒厲的哭嚎壓過了碼頭的嘈雜。人群像被無形的鞭子驅趕,慌亂地向兩邊分開。隻見兩個穿著號衣、麵目凶狠的衙役,拖著一個瘦弱的漢子過來。那漢子滿臉血汙,一條腿似乎斷了,軟軟地拖在地上,在泥濘中劃出一道刺目的痕跡。一個衙役手中高舉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聲嘶力竭地對著驚恐的人群吼叫:“都看清楚了!賤民張老三!膽敢私販官鹽!這就是下場!” 他猛地將手中那東西狠狠砸在地上——竟是一塊沾著血和泥、沉甸甸的鹽塊!“再有犯者,枷號示眾,流徙三千裡!”

那鹽塊碎裂的聲音,混合著張老三痛苦的和衙役凶惡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父親臉色一變,迅速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將我緊緊按在他堅實的腰間,聲音低沉急促:“彆看!巢兒,把頭埋下!” 我眼前一片黑暗,鼻端是父親衣袍上熟悉的、濃重的鹹腥味和汗味。然而,那鹽塊碎裂的悶響、衙役的咆哮、人群驚恐的抽氣聲,還有那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卻透過父親的手掌,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幼小的靈魂深處。在這巨大的、充斥著力量與苦難的運河碼頭上,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嗅到了權力的血腥味,它比鹽倉裡的鹹腥更刺鼻,比戒尺的疼痛更尖銳。

巨野澤碼頭的血腥氣仿佛粘在了鼻尖,久久不散。回到黃家那熟悉的、彌漫著安全鹹腥味的宅院,那混亂與暴力的景象卻在我腦中反複翻騰,與書齋裡孫老夫子描繪的“仁義禮智信”的煌煌世界格格不入。一種莫名的躁動在我小小的胸膛裡衝撞,像被困在鹽倉裡的風,找不到出口。

幾天後,恰逢中秋。黃府張燈結彩,前廳擺開了豐盛的家宴。父親特意邀請了縣裡幾位有頭臉的商賈和一位路過冤句、準備赴京趕考的舉子,一來慶賀佳節,二來也存了幾分炫耀之心,想讓眾人見識見識他這“神童”兒子的早慧。廳堂裡燭火通明,觥籌交錯,烤羊的油脂香氣、陳年花雕的酒香、瓜果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母親特意為我換上了最精致的雲紋錦袍,把我抱在膝上。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那赴考的舉子姓王,約莫二十出頭,穿著一件半新的圓領瀾衫,雖漿洗得乾淨,但袖口已有些磨損。他幾杯酒下肚,麵皮微紅,談興正濃,正搖頭晃腦地高談闊論著長安的繁華、曲江池的宴飲、以及他此番必中進士的雄心壯誌,言語間頗有些指點江山的意味。父親和幾位商賈聽得連連點頭,不時奉承幾句。

“王公子高才!此去長安,必定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啊!”父親笑著舉杯。

王舉子矜持地笑了笑,目光不經意掃過廳堂角落堆放的幾包待運的精鹽,又掠過窗外月光下泛著冷白光澤的鹽垛,眼神裡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他轉向父親,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口吻道:“黃世兄過譽了。不過,說來慚愧,晚生自幼苦讀聖賢書,所求者,不過是以文章經濟報效朝廷,立身於廊廟之間。‘君子不器’,此之謂也。至於商賈之道,貨殖之事,雖亦民生所需,然終日與錙銖銅臭為伍,終究……”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在主人麵前說這個不妥,便端起酒杯掩飾了一下,轉口道,“終究不如詩書傳家,清貴長遠啊!貴府鹽業興旺,富甲一方,若能再出個讀書種子,方是錦上添花,門楣之幸!”

這話聽著客氣,實則骨子裡透著對商賈的輕視。幾位鹽商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父親端著酒杯的手也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但很快又被圓滑的笑容掩蓋過去:“王公子所言極是!所言極是!犬子黃巢,正蒙名師教誨,日夜苦讀,隻盼將來能如公子一般,蟾宮折桂,改換門庭!”說著,他把我從母親膝上抱下來,放到地上,鼓勵地看著我,“巢兒,今日佳節,諸長輩在座,你也來吟首詩助助興!不拘什麼,應景就好!”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這個五歲孩童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那王舉子眼中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玩味。廳堂裡安靜下來,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我站在光滑冰涼的金磚地上,小小的身影被燭光拉得長長的。那王舉子輕慢的眼神,父親強作的笑容,窗外月光下冰冷的鹽垛,還有巨野澤碼頭上那塊沾血的碎鹽……無數畫麵和氣味猛地衝撞在一起!

一股強烈的、無法抑製的情緒在我胸腔裡翻騰、衝撞。沒有思索,沒有章法,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稚嫩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裡清晰地響起:

“皎皎天上月,圓圓似銀盤。

照我倉中雪,堆作白玉山。

官家秤兒斜,稅吏心兒貪。

鹽山壓斷官家腰,銅錢填滿狗洞穿!”

最後兩句,幾乎是帶著一種發泄般的、咬牙切齒的童音喊出來的。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廳堂!仿佛連燭火都凝固了。方才還喧鬨的勸酒聲、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父親黃宗旦臉上的笑容徹底凍結,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臉上褪去,變得一片煞白,端著酒杯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潑灑而出,濡濕了他昂貴的錦袍前襟。母親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睜得極大。幾位鹽商客人麵麵相覷,眼神驚駭,有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怕被牽連。那位王舉子更是驚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上,他像是看怪物一樣盯著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被冒犯的羞怒。

那“官家秤兒斜”、“稅吏心兒貪”、“壓斷官家腰”、“填滿狗洞穿”的童言,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刺破了這中秋家宴虛假的祥和與喜慶,也刺穿了士農工商之間那層心照不宣的、脆弱的窗戶紙!一股冰冷的寒意從父親的腳底直衝頭頂。他猛地反應過來,幾乎是撲過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讓我幾乎窒息!他額頭上青筋暴起,對著呆若木雞的眾人,尤其是對著臉色鐵青的王舉子,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乾澀發顫:“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犬子……犬子定是白日裡聽哪個粗鄙下人胡說八道,學了些混賬話!小兒無知,胡言亂語,汙了諸位清聽!該死!該死!” 他一邊語無倫次地道歉,一邊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裡充滿了從未有過的驚懼和嚴厲,仿佛我闖下了潑天大禍。

那晚的家宴是如何草草收場的,我已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被奶娘匆匆抱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前廳。身後,似乎還隱隱傳來父親極力壓低卻依舊惶恐的辯解聲和王舉子拂袖而去的冷哼。我躺在自己小小的床上,錦被柔軟,卻感覺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剛才那股噴薄而出的情緒點燃了,燒得我小小的胸膛滾燙。窗欞透進清冷的月光,照著床邊小幾上孫老夫子昨日布置的描紅紙頁,“仁義禮智信”五個工整的大字在月光下顯得遙遠而蒼白。鹽倉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庭院裡,沉默而堅實。我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有些話,像鹽一樣,看似尋常,卻能讓人疼痛,能讓人驚恐,甚至……也許能壓斷些什麼。這念頭如同月光下的鹽粒,冰冷而銳利。

中秋宴上的風波,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在黃府內外久久未平。父親黃宗旦連著幾日臉色陰沉,進出都帶著一股低氣壓,連前院鹽工們搬運的號子聲都刻意壓低了幾分。他看向我的眼神也複雜了許多,不再是單純的寵愛與期許,那裡麵添了審視,添了憂慮,甚至……一絲隱隱的忌憚。五歲稚童口中吐出那樣大逆不道、直指官貪的話語,無論是否童言無忌,都足以讓一個商人膽戰心驚。孫老夫子聽聞此事後,在書房裡對著我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那張清臒的臉上籠罩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並未如往常般動用戒尺,隻是長長歎息一聲,那歎息裡仿佛壓著千鈞重擔:“黃巢啊黃巢……慧極必傷,言多必失!鋒芒太露,非福也!日後……慎言!慎言!”他不再僅僅苛責我的字跡或背誦,而是開始反複向我灌輸“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明哲保身”的道理。

然而,那晚脫口而出的詩句,仿佛鑿開了我心中某道無形的堤壩。一種對力量——實實在在的、能保護自身與家族的力量——的渴望,如同鹽倉縫隙裡滲出的鹵水,悄然滋生、蔓延。這渴望不僅僅停留在舌劍唇槍的銳利上,更轉向了筋骨體魄的強健。

我纏上了家中護院武師陳大。陳大是個魁梧如鐵塔的關中漢子,早年據說在邊軍裡混過,後來不知怎地流落到曹州,被父親收留做了護院。他沉默寡言,滿臉風霜刻就的皺紋,左頰一道寸許長的刀疤,像一條猙獰的蜈蚣,從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平添了幾分凶悍。他那一身硬橋硬馬的功夫,尋常個壯漢近不得身。我仰著小臉,眼神灼灼地站在他麵前:“陳師傅,我要學拳!學刀!學你那樣的本事!”

陳大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鎖旁磨一把短刀,聞言停下動作,抬起那雙看慣風浪、略顯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黃的牙齒,聲音沙啞:“小少爺,金貴身子,學這個作甚?磕著碰著,老爺夫人還不扒了我的皮?好好念你的聖賢書是正經。”

“不!”我異常執拗,上前一步,“書要念,拳也要學!父親說了,鹽道凶險!我要學本事!像你一樣,能打跑那些搶鹽的潑皮,能護住咱家的鹽車!” 我腦中閃過巨野澤碼頭上衙役凶惡的臉和那沾血的碎鹽塊。

陳大盯著我看了半晌,那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剝開我小小的身軀,看清裡麵的決心。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疤,最終,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幾乎看不出的弧度:“行!小崽子有點意思!不過,練武可比你描紅苦百倍!紮馬步能紮到你哭爹喊娘,打沙袋能打得你拳頭出血!吃得了這苦?”

“吃得!”我挺起小胸脯,毫不猶豫。

“好!”陳大霍然起身,將手中短刀“鐺”一聲插回腰間皮鞘,指著院子角落一對最小的石鎖,“從今日起,每天卯時三刻,到這來!先紮半個時辰馬步!風雨無阻!偷懶一次,以後就甭提!”

從此,我的生活被截然劈成兩半。卯時三刻,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寒氣刺骨,我便躡手躡腳爬出溫暖的被窩,溜到後院僻靜角落。陳大早已等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要求極其嚴苛,甚至近乎殘酷。“馬步!腰沉!背挺!膝不過腳尖!給我釘在地上!” 他的低吼如同鞭子。初時,不到半盞茶功夫,雙腿便抖如篩糠,膝蓋針紮般疼痛,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落,模糊了視線。陳大冰冷的眼神掃過,隻要姿勢稍有變形,一根帶著風聲的細竹條便會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肚上,火辣辣地疼。那疼痛比孫夫子的戒尺更直接,更猛烈,卻也奇異地刺激著我骨子裡的倔強。我咬緊牙關,小臉憋得通紅,死死盯著麵前鹽倉那冰冷的磚牆,仿佛要將它瞪穿。汗水流進眼睛,澀得生疼,也絕不抬手去擦。我要像鹽倉的基石一樣穩!

練拳更是如此。小小的拳頭一次次砸向粗糙的沙袋,最初幾下便磨破了皮,滲出血絲,鑽心地疼。陳大麵無表情:“疼?忍著!鹽工的手,哪個不比你這嫩拳頭糙百倍?鹽粒硌著,刀子劃著,照樣得乾活!你這點皮肉苦都吃不了,趁早滾回去抱你的書本!” 他示範著最簡單的衝拳、劈掌,動作剛猛直接,毫無花哨,帶著戰場上搏命的狠厲。每一拳揮出,每一腳踢出,都要求我用儘全力,仿佛麵前就是生死仇敵。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練功服,緊緊貼在身上,寒風吹過,冷得刺骨。但身體深處,一股微弱卻真實的熱流,伴隨著每一次肌肉的拉伸和力量的爆發,在四肢百骸間緩緩滋生、流淌。那是一種掌控自身、對抗外界的原始快感,是書齋裡永遠無法體會的酣暢淋漓。

練武的事,我瞞著孫老夫子,也儘量避開父親。隻在一次偶然被父親撞見我對著木人樁練習時,他站在廊下陰影裡看了許久,最終沒有出聲阻止,隻是轉身離去時,那背影似乎比平日更沉凝了幾分。也許,在這風波詭譎的鹽道上,他內心深處也明白,光靠聖賢書,護不住這偌大的家業和這鋒芒初露的兒子。力量,無論來自筆鋒還是拳頭,在這濁世之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麵,很快消失不見,如同我那被強行壓抑的童言。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如同深埋地下的鹽根,正汲取著痛苦與汗水,悄然生長。

鹹通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凜冽的北風像裹著鹽粒的刀子,刮過曹州大地,抽打著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嗚的悲鳴。運河早已冰封,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隻有寒風在空曠的河道上肆虐。年關將近,朝廷催繳鹽稅的文書卻一道緊似一道,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父親黃宗旦的眉頭鎖得如同解不開的死結,終日埋首於賬冊之中,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作響,那聲音裡透著焦躁與沉重。黃家巨大的鹽倉裡,堆積如山的鹽仿佛也失去了往日財富的光澤,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蒼白而冰冷。

這天午後,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頭頂,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父親帶著管家老周和幾個心腹夥計,正在鹽倉內盤點存鹽,核對賬目,為應付即將到來的稅吏做準備。我裹著厚厚的棉袍,安靜地跟在父親身後。巨大的鹽倉空曠而寒冷,說話都帶著白氣。高高的氣窗外透進慘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鹽工們扛著鹽包的身影在巨大的鹽垛間移動,顯得渺小而沉默。

沉重的倉門被猛地推開,一股強勁的寒風裹著雪粒子卷了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幾個穿著深青色衙役號衣、外罩油膩皮襖的身影闖了進來,為首一人身材高大肥胖,幾乎要將那身號衣撐破,腰間掛著鐵尺和沉甸甸的鎖鏈,走起路來嘩啦作響。他一張胖臉上油光滿麵,小眼睛被肥肉擠成了兩條細縫,裡麵閃爍著精明的、貪婪的光。正是冤句縣衙的稅吏頭目,人稱“劉大秤”的劉魁。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麵相不善的幫閒,眼神像鉤子一樣在鹽垛上逡巡。

“喲!黃大官人!忙著呐?”劉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卻透著虛偽的熱絡,眼神卻像毒蛇的信子,在父親和老周臉上掃來掃去,“這年關將近,天寒地凍的,兄弟幾個奉縣尊大人鈞命,來清點貴號的鹽課!也好早點交差,大家都過個安生年不是?”他嘴裡說著“安生年”,那語氣卻分明帶著一股“年關難過”的威脅。

父親臉上立刻堆起商人慣有的、無懈可擊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拱手還禮:“有勞劉爺!有勞幾位差爺!天寒地凍還辛苦跑這一趟!快請裡麵暖和暖和!老周,看茶!上好炭火!”他一邊招呼,一邊對老周使了個眼色。老周會意,連忙從袖中摸出幾個早已備好的沉甸甸錢袋,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不著痕跡地往劉魁和他身後兩人手中塞去:“一點心意,給幾位爺買杯酒驅驅寒!”

劉魁掂了掂手中的錢袋,那細縫眼裡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臉上的笑容似乎也真誠了一分,但嘴上卻打著官腔:“黃大官人太客氣了!這……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啊!公事公辦,咱們還是先辦正事要緊!”他踱步到一堆剛卸下不久、準備裝運的精鹽旁,隨手抓起一把雪白的鹽粒,在指間撚了撚,又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嘖嘖兩聲:“嗯,好鹽!地道!黃大官人的貨色,那是沒的說!”他目光掃過鹽包上黃家特有的印記,話鋒陡然一轉,帶著一股陰惻惻的意味,“不過嘛……黃大官人,今年的課額,上頭催得緊啊!這冰天雪地的,漕運不暢,鹽價是漲了,可損耗……嘿嘿,想必也不小吧?賬麵上,貴號這月的出鹽數目,似乎……有點對不上縣衙鹽引上的定額啊?”

父親的心猛地一沉,臉上的笑容卻紋絲不動:“劉爺明鑒!運河冰封,漕船難行,損耗確實比往年大了不少!好些鹽包被雪水浸了,或是路上顛簸散了,都算作了損耗。賬目上,老周可是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敢差的!您過目?”他示意老周遞上賬簿。

劉魁卻看也不看那賬簿,隻是伸出那隻肥胖油膩的手,隨意地擺了擺,小眼睛眯得更細了,裡麵透出赤裸裸的貪婪:“哎,賬目嘛,都是人做的。黃大官人做生意向來精明,這損耗……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關鍵是,縣尊大人那邊,要的是足額的鹽課銀子!這差事要是辦砸了,兄弟幾個吃掛落是小事,就怕牽連了貴號,落個‘抗稅’或是‘賬目不清’的名頭,那可就……”他故意拖長了語調,後麵威脅的話不言自明。

父親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怒意,但隨即被更深的無奈和隱忍覆蓋。他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帶著濃重鹹腥味的空氣,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著點懇切:“劉爺的意思……黃某明白。年關難過,不能讓兄弟們白辛苦。這樣,”他湊近劉魁,聲音壓得更低,“除了方才的茶水錢,待會兒我再讓人備一份‘冰敬’,連同稅銀,一並奉上!務必請劉爺在縣尊麵前美言幾句,體恤商賈艱難,損耗實情……”

“好說!好說!”劉魁臉上的肥肉頓時舒展開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用力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仿佛多年的老友,“黃大官人爽快!果然是明白人!體恤商艱,本就是縣尊大人的仁政嘛!那這賬目……”他斜睨了一眼老周手中的賬簿。

“損耗,自然按規矩辦。”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痛快!”劉魁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震得鹽倉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大手一揮,對著身後兩個幫閒吆喝道:“還愣著乾什麼?黃大官人深明大義!趕緊的,開秤!驗鹽!按‘實數’點收!” 他特意重重強調了“實數”二字。

兩個幫閒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鹽垛,動作粗暴地扯開鹽包,將雪白的鹽粒傾倒進一杆巨大的官秤上。那官秤的秤杆烏黑發亮,秤砣碩大,顯得極不協調。劉魁親自監督,他龐大的身軀站在秤旁,一隻腳卻看似不經意地踩在秤杆尾部一個不起眼的凸起上!那秤杆尾部被他暗中施力下壓,秤頭高高翹起,顯示的分量明顯輕了!

“這一包,短了!”一個幫閒大聲唱喏。

“這一包,也不足!”另一個幫閒跟著附和。

父親和老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這已不是暗示索賄,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官秤做手腳的明搶!父親緊握著拳頭,指節捏得發白,胸膛劇烈起伏,卻死死咬著牙,沒有出聲。老周眼中噴火,嘴唇哆嗦著,幾乎要衝上去理論,被父親一個嚴厲的眼神製止了。鹽倉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幫閒們粗魯的吆喝聲、鹽包被撕扯的破裂聲,以及那杆被做了手腳的官秤發出的、令人心頭發冷的咯吱聲。鹽工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遠遠地看著,眼神裡充滿了麻木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

就在這時,一個頭發花白、滿臉溝壑的老鹽工,推著一輛滿載鹽包的獨輪車,顫巍巍地試圖從劉魁他們所在的區域邊緣穿過,去往另一邊的鹽垛。沉重的鹽車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吱呀的。也許是地上散落的鹽粒太滑,也許是老鹽工年邁力衰,車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傾覆!老鹽工驚叫一聲,拚命想穩住車身,卻無濟於事。

“老不死的!瞎了眼了?!”一個正忙著在秤上做手腳的幫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以為老鹽工要撞他,頓時凶相畢露,破口大罵。他非但沒有伸手幫忙,反而為了躲避,下意識地狠狠推了那搖搖欲墜的鹽車一把!

這一推,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本就重心不穩的獨輪車徹底失去平衡,轟然側翻!沉重的鹽包狠狠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雪白的鹽粒如同瀑布般傾瀉而出,瞬間鋪滿了冰冷的地麵!更可怕的是,車上捆綁鹽包的一根粗大木杠,在巨大的衝擊力下猛地彈起,帶著風聲,不偏不倚,正砸在離得最近的一個幫閒腳邊!雖然沒有直接砸中人,卻將那幫閒驚得怪叫一聲,猛地向後跳開。

“媽的!找死啊老東西!”被驚擾的劉魁勃然大怒,他正享受著敲詐的快感,被這意外徹底攪了興致。他本就因暗中用力踩著秤杆而身形不穩,此刻更是遷怒於那手足無措、嚇得麵無人色的老鹽工。他眼中凶光畢露,順手就抄起腳邊那個用來壓秤的、足有十幾斤重的生鐵秤砣!

那秤砣黑沉沉的,邊緣粗糙,帶著冰冷的殺意。

“劉爺!手下留情!”父親臉色劇變,失聲驚呼,想要阻止。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去你媽的!”劉魁的咆哮如同野獸,他肥胖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狠戾,手臂掄圓了,那沉重的生鐵秤砣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聲,如同一顆黑色的流星,狠狠地、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老鹽工那花白頭發覆蓋的太陽穴上!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鈍響!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老鹽工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乾瘦佝僂的身體如同一個被抽掉了骨頭的破麻袋,猛地一僵,隨即軟軟地向後倒去。渾濁的老眼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大睜著,空洞地望向鹽倉那高高的、布滿灰塵的頂棚。殷紅刺目的鮮血,如同打翻的朱砂,混合著粘稠的腦漿,從他太陽穴那個恐怖的凹陷處汩汩湧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麵上蔓延開來,浸染了身下大片雪白的鹽粒。紅與白,兩種最純粹也最殘酷的顏色,在這彌漫著鹹腥與寒冷的巨大鹽倉裡,形成了觸目驚心、令人窒息的對比!

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血腥氣,猛地衝進我的鼻腔,比鹽倉裡任何氣味都更濃烈、更霸道!

整個世界瞬間失聲。鹽工們驚恐的抽氣聲,父親和老周憤怒的喝止聲,劉魁粗重的喘息聲,幫閒們幸災樂禍的低笑聲……所有的聲音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又或者被這濃重的血腥氣所吞噬。我的眼睛死死釘在那個倒下的身影上,釘在那紅白交織的恐怖畫麵之上,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沉重的、砸碎骨頭的悶響在顱腔內反複回蕩,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栗。

劉魁喘著粗氣,看著地上迅速失去溫度的老鹽工,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的恐懼或悔意,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還帶著一絲發泄後的快意。他隨手將那沾著紅白血跡和幾根花白頭發的生鐵秤砣“哐當”一聲丟在地上,那聲音在死寂的鹽倉裡格外刺耳。他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沾上血點的手,仿佛隻是弄臟了手指。他抬起那雙被肥肉擠成細縫的小眼睛,掃過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卻死死攥著拳頭的父親,又掃過遠處那群敢怒不敢言、眼中噴火卻又充滿恐懼的鹽工,最後,那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赤裸裸的輕蔑,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對。

那眼神裡,沒有絲毫對生命的敬畏,隻有一種掌握著生殺予奪權力後的肆無忌憚,一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冰冷傲慢。仿佛在說:看,這就是螻蟻的下場!這就是權力的滋味!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這鹽倉裡的寒風更刺骨千倍萬倍,從我的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凍結了四肢百骸。與此同時,一股無法形容的、滾燙的岩漿般的憤怒和憎惡,在我小小的胸膛裡猛烈地爆發、衝撞!那憤怒燒灼著我的五臟六腑,那憎惡幾乎要撕裂我的喉嚨!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儘全身力氣,才將那一聲即將衝破喉嚨的嘶吼死死壓住。牙齒深深陷入嘴唇,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和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交織在一起。

父親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他深吸了幾口氣,那吸氣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粗重。最終,他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乾澀嘶啞,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劉爺……息怒。下人……下人不懂事,衝撞了……死有餘辜!老周!”他猛地轉向管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尖利,“還愣著乾什麼!快!快把這老東西拖出去!彆汙了劉爺和差官的眼!再……再取一百兩……不,兩百兩銀子來!給劉爺和諸位差官壓驚!今日之事,純屬意外!意外!”

老周如夢初醒,臉色慘白如紙,連忙招呼幾個同樣嚇得腿軟的夥計,七手八腳地去拖那具尚有餘溫的屍體。屍體被拖過冰冷的地麵,留下一條斷斷續續、暗紅發黑的血痕,混合著散落的鹽粒,如同一條醜陋而絕望的傷疤。

劉魁看著父親那強忍屈辱、近乎哀求的姿態,看著老周捧上的白花花銀子,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臉上重新堆起那種虛偽的笑容:“黃大官人果然深明大義!懂事!這老東西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行了,鹽也驗得差不多了,賬目嘛……”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攤刺目的血跡和散落的鹽粒,仿佛在欣賞自己的傑作,“損耗再添一筆,就按剛才說的辦!兄弟們,收工!回去也好跟縣尊大人有個交代!”

他帶著兩個幫閒,趾高氣揚地、像得勝的將軍一樣,踩著地上尚未乾涸的血跡和散落的鹽粒,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鹽倉大門。寒風吹進,卷起地上的血鹽混合物,撲打在旁邊鹽工們的褲腿上。

倉門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雪,卻關不住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絕望。

巨大的鹽倉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隻有壓抑的、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遠處角落裡,不知是哪個年輕鹽工終於控製不住,發出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低低的、絕望的嗚咽。

父親佝僂著背,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他緩緩轉過身,沒有看地上那片狼藉,也沒有看遠處哭泣的鹽工,他的目光,越過冰冷的鹽垛,最終落在我身上。

我依舊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嘴唇上的傷口還在滲血,混合著口中殘留的鐵鏽味。我沒有哭,也沒有顫抖。隻是死死地盯著劉魁他們消失的倉門方向,那雙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又有什麼東西在灰燼和血汙中,如同淬火的刀胚,冰冷而堅硬地重新凝結。

父親看到了我的眼神。那眼神裡沒有孩童的恐懼,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燃燒著無聲烈焰的冰冷。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也許是訓斥,也許是安慰。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出口。隻是極其疲憊、極其沉重地揮了揮手,仿佛抽乾了全身的力氣,轉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蹣跚地走向內院。那背影在空曠而巨大的鹽倉裡,顯得異常孤獨和渺小,仿佛隨時會被這冰冷的、被血汙浸染的鹽山所吞噬。

寒風從倉門的縫隙裡鑽進來,嗚咽著,卷起地上沾血的鹽粒,打著旋兒。那刺目的紅,那冰冷的白,那濃烈的腥鹹與鐵鏽味,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孫老夫子諄諄教誨的“仁恕之道”,父親畢生信奉的“和氣生財”、“破財消災”,在這一刻,在我心中轟然倒塌,碎成了齏粉。

這世道,不是溫良恭儉讓的書齋!不是錙銖必較的商鋪!它是巨野澤碼頭的弱肉強食,是這冰冷鹽倉裡血淋淋的秤砣!是官袍下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我緩緩抬起手,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指尖冰冷。目光掠過地上那片尚未清理乾淨、紅白混雜的汙漬,最終,死死地釘在了鹽倉角落,那裡,靜靜地躺著陳大練武時遺忘下的一柄未開刃的短刀,黝黑的刀身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卻無比冰冷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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