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陸昭濕透的發梢,滴落在他僵硬的脖頸上。刺骨的寒意早已麻木了皮膚的感覺,但此刻,一種更深的、如同被毒蛇纏緊脖頸的窒息感,死死攫住了他。他跪在濕滑冰冷的青石板上,雙手沾滿了混合著雨水的、暗紅色的粘稠液體——那是從老周嘴角溢出的、生命的最後痕跡。
“不許動!手放在頭上!慢慢站起來!”嚴厲的呼喝在耳邊炸響,伴隨著手電筒刺眼白光的晃動,槍口冰冷的反光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陸昭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雨水衝刷著他臉上的血汙和泥濘,卻衝不散那雙眼睛裡凝固的、如同深淵般的驚駭和茫然。他越過指著自己的槍口,看向巷口。紅藍警燈的光芒在滂沱大雨中瘋狂地旋轉、切割,將這條狹窄、破敗的後巷映照得如同光怪陸離的噩夢舞台。幾輛警車堵死了狹窄的巷口,引擎低吼著,尾氣混入潮濕的空氣。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爭辯。一種巨大的、沉重的疲憊感,像冰冷的鉛水,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緩緩地,將沾滿暗紅血水的雙手,舉過頭頂。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兩個穿著雨衣的警察迅速上前,動作粗暴地將他反剪雙臂,冰冷的手銬“哢嚓”一聲,死死鎖住了他的手腕。金屬的堅硬和冰冷,透過濕透的衣袖,直刺骨髓。他被猛地從地上拽了起來,推搡著向警車走去。
在被推離的瞬間,陸昭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青石台階上——老周佝僂的身體蜷縮在那裡,無聲無息,像一堆被雨水打濕的破布。那個小小的油紙包,依舊被他壓在身下,洇開的那片暗紅色水痕,在警燈的閃爍下,觸目驚心。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提著勘查箱,匆匆跑向老周的屍體。是法醫。
陸昭被粗暴地塞進了警車的後座。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冰冷的雨水和喧囂的警笛,卻將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帶著鐵鏽和皮革混合氣味的沉默,牢牢地鎖在了狹小的空間裡。雨水模糊了車窗,外麵紅藍交織的光影扭曲變形。
他靠在冰冷的車座上,閉上眼。腦海裡翻滾的,是老周臨死前那雙布滿極致恐懼、死死盯著巷子深處黑暗的眼睛;是他用儘最後力氣推開自己時,那破碎的“快走”和絕望的嗚咽;是那洇著暗紅血水的油紙包;是方明遠胸口那根冰冷的黃銅管和眼中刺眼的銀光……
還有顧凜那雙毫無波瀾的、冰冷的眼睛。
“方叔…周伯…”陸昭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憤怒和屈辱在冰冷的現實和巨大的悲慟麵前,暫時被凍結了,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助。
警車沒有開回市局,而是駛向了一個相對偏僻的、陸昭並不熟悉的區域分局。他被帶進一間光線慘白的、隻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的問詢室。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帶走體溫,冷得他牙齒都在打顫。手銬沒有被解開,冰冷的金屬硌著他的腕骨。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和寒冷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問詢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股熟悉的、帶著室外雨水泥土氣息的冷風灌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無形卻沉重的壓迫感。
顧凜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特警作訓服外套已經脫掉,隻穿著一件深色的戰術背心,勾勒出精悍的肩背線條。頭發和臉上還帶著濕氣,但那雙眼睛,卻比這冰冷的房間更甚,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情緒,隻有純粹的、審視的冷光。他手裡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和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走到桌子對麵,拉開椅子坐下。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從陸昭濕漉漉、沾著泥汙和暗紅血跡的頭發、衣服,掃過他蒼白疲憊的臉,最後落在他被銬住的手腕上。
“姓名。”顧凜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像在念一份標準流程。
陸昭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裡瞬間燃起被羞辱的怒火,但接觸到顧凜那雙冰冷到極致的眼眸時,那怒火像是撞上了冰山,瞬間被凍結了大半,隻剩下屈辱的餘燼在胸腔裡悶燒。他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陸昭。”
“職務。”
“市局刑偵支隊重案組組長。”陸昭的聲音嘶啞。
“今晚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你在哪裡?”
“翠湖苑,方明遠凶案現場。”
“之後去了哪裡?”
陸昭沉默了幾秒,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乾澀:“……市局後巷,‘老周修表鋪’附近。”
“去那裡做什麼?”
“……”陸昭的嘴唇抿得死緊。他該怎麼說?說他因為被顧凜羞辱和停職,情緒失控跑到了養父常去的地方?說他在那裡遇到了老周,老周提到了養父,還藏著一個和方明遠案一模一樣的糖紙?說老周在警察衝進來的前一秒,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在了他麵前?
“去找周伯,周德海。”陸昭最終還是開口,聲音低啞,“他是我養父的老朋友。”
“找他做什麼?”顧凜追問,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仿佛隻是在確認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我…心情不好,想找個地方待著。”陸昭避開了關鍵。
顧凜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他沒有繼續追問這一點,而是將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轉向陸昭。
屏幕上是一段放大的、有些模糊的監控錄像截圖。時間顯示是今晚十一點五十分左右。地點正是那條狹窄的後巷入口附近。畫麵裡,一個穿著黑色夾克、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正踉蹌著衝入巷子,背影正是陸昭!緊接著,大約三分鐘後,另一段畫麵顯示,巷子裡似乎有兩個人影在拉扯,其中一個猛地推了另一個一把,然後…那個被推的人影似乎撲倒了,而推人的那個佝僂身影隨即也倒了下去。再然後,就是警車衝入巷口的畫麵。
“解釋一下。”顧凜的手指點了點屏幕上那兩個模糊的、在巷子裡糾纏的人影。
陸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那是周伯推了我一把!他讓我快走!然後他就…他就倒下了!”他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拔高,“不是我推的他!顧凜!你看清楚!是他推的我!他讓我走!他在害怕!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什麼?”顧凜重複著這個問題,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冰冷的眼睛牢牢鎖住陸昭,“據現場初步勘查,周德海身上無明顯外傷,無搏鬥痕跡。死亡原因需法醫進一步確認。但是,”他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力,“在你與他短暫接觸後,他死了。死亡時間,就在我們趕到前的數秒內。”
“不是我!”陸昭猛地掙紮了一下,手銬的鏈條嘩啦作響,他激動地吼道,“我為什麼要殺周伯?!他看著我長大!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我有什麼動機?!”
“動機?”顧凜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嘲諷。他打開手中的牛皮紙文件袋,從裡麵取出一張放大的照片,推到陸昭麵前。
照片上,赫然是那片在翠湖苑現場,從死者方明遠眼瞼處提取的、帶著鋸齒邊緣的銀色糖紙碎片!旁邊,是另一張照片——一個透明的物證袋裡,裝著一片幾乎一模一樣的銀色糖紙碎片,鋸齒邊緣的形態高度吻合!而物證袋的標簽上清晰地寫著:“提取自陸昭掌心,翠湖苑現場。”
“同樣的糖紙,出現在兩名死者關聯現場。”顧凜的聲音冰冷如刀鋒,一字一句地切割著陸昭的神經,“方明遠眼中,周德海身下。而你的身上,也出現了它。陸組長,告訴我,這‘甜心屋’的糖紙,到底意味著什麼?它和你養父陸振國,和三十年前那場被最高級彆加密的‘慈心福利院’大火,又有什麼關係?”
陸昭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渾身僵住!他死死盯著那兩張並排放置的糖紙照片,大腦一片空白。周伯身下的油紙包裡…也是這個?!他藏著的…也是這個?!
“還有這個。”顧凜又從文件袋裡拿出另一張照片,輕輕放在糖紙照片的旁邊。
照片上,是一枚硬幣大小的金屬徽章。展翅欲飛的烏鴉,幽紅如凝固血滴的眼睛。正是翠湖苑現場發現的那枚!
“在周德海的修表鋪裡,”顧凜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技術隊發現了一張被撕碎的、同樣印著烏鴉圖案的舊包裝紙殘片。材質和這枚徽章高度相似。初步判斷,來自同一來源。”
烏鴉!又是烏鴉!
陸昭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糖紙…烏鴉…周伯臨死前的恐懼…方叔詭異的死狀…養父…福利院大火…最高級彆加密…所有的碎片像瘋狂的漩渦,在他腦海中攪動,卻無法拚湊出完整的圖案,隻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更深的寒意。
“陸組長,”顧凜的聲音將他從混亂的漩渦中拉回現實,那聲音平靜,卻帶著致命的審判意味,“基於目前證據鏈:你與兩名死者存在密切私人關係;你的個人物品(糖紙)出現在核心物證關聯位置;你在案發後行為異常,出現在非正常區域;你與第二名死者周德海有直接接觸並導致其死亡(初步判斷);以及你拒絕提供關於關鍵物證(糖紙、福利院)的完整解釋……”
顧凜頓了頓,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清晰地倒映著陸昭因震驚、憤怒、恐懼而扭曲的臉。
“根據《刑事辦案程序規定》第三十五條,我以連環凶殺案重大嫌疑人身份,對你執行刑事拘留。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聘請律師,如果你無力聘請,我們將為你指定。”
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終的判決,重重砸下。
陸昭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著顧凜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刑事拘留?
嫌疑人?
連環凶殺案?!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憤怒,瞬間淹沒了陸昭!他猛地想站起來,卻被手銬和椅子的束縛死死拉住,隻能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顧凜!你他媽瘋了?!我沒有殺人!周伯不是我殺的!方叔更不可能!”
“證據鏈指向你。”顧凜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被銬在椅子上的陸昭,眼神裡沒有一絲溫度,“在證明清白之前,陸昭,你就是嫌疑人。”
他不再看陸昭,轉身走向門口。在拉開門之前,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了回來:
“另外,關於你擅自闖入方明遠凶案中心現場、破壞重要潛在痕跡的行為,支隊將對你進行內部嚴重警告處分。處分通知書,稍後會送到這裡。”
門“哢噠”一聲關上。
慘白的燈光下,隻剩下陸昭一個人,被冰冷的手銬鎖在冰冷的椅子上。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刺骨的寒意不斷侵蝕著身體,卻比不上顧凜最後那句話帶來的萬分之一冰冷。
嚴重警告處分。
刑事拘留。
連環凶殺案嫌疑人。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他的心臟。
他頹然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眼。眼前浮現的,是老周臨死前那雙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死死盯著的巷子深處的黑暗。
那雙眼睛…一直在看著。
看著他被羞辱,看著他被停職,看著他狼狽地跑到後巷,看著他被老周推開,看著老周在警察到來前死去…看著他…被銬在這裡。
一股比這冬夜更深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心臟。
他猛地睜開眼,赤紅的眼底,除了憤怒和屈辱,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種東西——恐懼。
對那雙隱藏在黑暗深處、無聲注視著一切的眼睛的恐懼。
窗外,雨勢似乎更大了。嘩嘩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細碎的、冰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