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深山中比起山下會涼爽許多,故而多有富貴人家會在酷暑之時入山避暑。
而黑石寨後方的神廟旁,更是陰涼清爽。隻是寨民們對神靈懷揣敬意,不敢入廟,隻在廟外的大槐樹下乘涼納陰。
幾個漢子坐在樹下閒散的聊著近日瑣事,不遠處的蟬鳴聲經久不歇,日頭從槐樹的枝葉間細碎落下,習習微風吹動著葉晃。
老丁手裡拿著蒲扇輕晃,嘀咕的跟三文說道:“你說,這畫師住我們寨裡都一個多月了,天天在廟前待著,他怎麼能這樣閒?”
聽到這話,旁邊的漢子也附和道:“是啊,我都看見這畫師好多次了。你說,他該不會是來我們寨子裡騙吃騙喝的吧?”
“想什麼呢?”三文打斷了他們的猜測,解釋道:“你看人家那一身衣服料子,就價值不菲。還缺幾個吃食的銀子?
再說了,這是無相大人示意其為廟作畫,我們可不許亂說。”
“曉得了,曉得了。”老丁聽到了無相大人,便不敢再言。隻說起彆的話來,“三文,聽說你這老小子被分了個俊俏姑娘,剛滿二十呢,你可有福氣了!”
“哈哈哈,丁老哥說笑了。”三文臉上也浮現出笑意,前不久二當家把那十幾個無家可歸的女子都分給了寨子裡的光棍漢子們,可讓寨子裡這些人興奮得幾天沒合眼。
雖然還有許多打著光棍的漢子,但大部分都已經三四十餘歲了,都把這些讓給了年輕些的後輩。
他們寨子裡上了歲數的都是從軍之人,一身傷病,大多能活到五十歲就燒高香了。
七八十歲的高壽,那些隻在富貴人家才會有。
“等下個月,寨子裡一起辦場喜宴,到時候我多請老哥你喝幾杯!”三文眼裡滿是期許,“還有二柱那傻小子,娶的姑娘是個精明的,以後指定又是個怕婆娘的!”
幾人聞言不由笑出了聲,這笑聲被習習的風送入了廟裡,高居神殿的無麵神像靜靜地觀望著這些凡人的生活。
而廟裡,阿六正掃著院中的落葉,即便地上隻有幾片葉子,他也要打掃乾淨。
大殿前,姚正則望著神殿深深沉思,他來到了這座寨子裡已經有月餘時間了,但他還不曾動筆,隻是一直在看這座廟。
他仔細的打量著廟裡廟外,廟前廟後,從遠景到近景,從高山上遠眺,從地上仰望,風雨日夜交替之中的神廟,一一在他腦海裡烙印而出。
姚正則終於決定動筆作畫了!
在一個深山中平淡的夏夜裡,一個畫師作出了他傾付了三十多個日夜的心血,將這座大山深處的無相廟刻畫在了宣紙之上,以人的文明記載了下來。
古樸而粗曠的神廟外牆,是一個個大山之民親自用雙手堆壘而成。
牆上深重的玄色,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以血汗和之,混染的大地之色。
大開的廟門可見院中槐木,深深的內殿之中昏暗下光影下是一尊單手和十,右手持印的無麵神像。
廟前是寨子村落,人間煙火。
廟後是白骨成山,骷髏地獄。
姚正則作畫之時全神貫注,根本沒有注意到一陣夜風吹過,他的身後多出了一道人影。
白無相悄無聲息的來到寨中,出現在這位畫師的屋裡,靜靜注視著。
他親眼看到這個凡人頭頂的氣,在劇烈的變換交動,白氣如水沸騰,由片化雲。
但與此同時,姚正則的體內氣血,或者說是……壽命,似乎變短了些。
可,其身前的那張尋常宣紙卻發生了某種蛻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白無相心中感慨著:“人,真是這世上的玄妙之物。
自己為人時,便有許多未明之人理。
如今為妖,能更脫離於本身為人的眼界,但仍舊看不真切。”
他看著那張畫紙上令人驚豔的神廟圖,也算是滿意,伸出掌心,神力自怨靈珠中湧動而出。
“呼~”
白無相輕吹一口氣,渡給了這幅畫一道神力,讓此畫不會輕易被損毀。
至於在上麵留下什麼魅惑人心的妖術,他想了下還是放棄了。
其實,這世上,最能魅惑人心的還是人的本心!
此畫已經有了姚正則賦予的靈,既然是其所作,那就尊重一下這幅畫的主人。
“噗噔~”
卻是姚正則落完最後一筆,精疲力儘,昏厥倒地了。
白無相望著發間有幾縷銀絲的姚正則,輕歎一聲,還是在他手裡放下了一塊骨玉,算是當作報酬。
他轉身離開了屋子,第一次沒有直接離開,而是緩緩渡步,一步步走在這座寨子裡。
昏暗的夜裡,整座寨子幾乎沒有燈亮,平坦的土石路上,不生雜草。
整座寨子的屋舍多為土木,沒有富麗堂皇的宮台樓閣,隻有鄉土村野的樸素。
身著白衣華服的白無相,第一次走過稱呼自己為神明的村寨。
他能真切的聽到屋舍中傳來勞累了一天的漢子們發出的酣睡聲,幼子磨動的牙齒中傳來低聲夢囈,還有老人的微弱氣息,亦或是有還未睡去憂心著生計衣食的婦人,也有男女情動的互訴愛語,伴隨著律動的床板咯吱聲。
“似乎,我好像已經忘記,如何做一個人了。”
白無相輕聲自語著說道,在被困於棺木中不見天日的黑暗中,曆經那幾年的洗禮,他確實更合適當一個妖了。
他孤身獨行幽暗之中,走到了寨子儘頭的那棵柳樹旁,樹上係著的一顆顆銅鈴無風自起,叮當的晃動個不停。
看著柳上的銅鈴,他退後了兩步,笑著道:“是了,無論我心如何,但白無相終究是非人之身。
可以為妖,為邪,為精,為怪,為神,但獨獨不可再為人了。”
白無相的心頭頗為感觸,他的心頭也豁達了許多,前世為人的記憶與今生為妖的現實不會在心頭矛盾了。
他走出了這座山寨,也是走出了自己心底的困寨。
玄鴉從夜色中飛來,落在他的肩頭,無聲駐足,陪伴著他一同走回了滿山骷髏之下的白骨洞裡。
滾滾的地陰之氣自四麵八方而來,彙聚於山,一道道詭異的笑聲在夜色中響起,癲狂的笑,尖銳的笑,各種笑聲回蕩曠野的山中。
這些骷髏皆為死物,受白無相的妖氣影響,和四方地陰之氣的蘊養,哪怕魂飛魄散,可生前最重的執念已經刻入了骨子裡。
這些瘮人的怪笑之聲,便是他們的執念所化。
絲絲縷縷的灰白之氣彙聚成霧,籠罩在了骷髏山上。
直到第二日的朝陽升起,骷髏山上的霧氣,也沒有散去。朦朧的霧氣,遮掩住了那駭人的屍山白骨,廟後隻有一座霧氣繚繞的山嶺。
白無相停下了修煉,感知著四周的天地變化,這些霧氣經年不散,時日長久對骷髏山的聚陰之效也是頗有好處的。
如此一來,即便是白日裡他也可以勉強修行了。
隻是一些特定的時節,還是要小心些。
白無相端坐洞中的石台上,心神逐漸外散,他雖閉上雙目,可洞中的一應事物皆浮現在心頭。
他心神一動,感知到的畫麵逐漸擴散開來,蔓延到了白骨洞外,看見玄鴉正懶懶的窩在槐樹上的巢穴裡。
以及,骷髏山上的朦朧霧氣。
心神再向外擴大,他聽到了一具骷髏的笑,是絕望而無助的笑。
還有一具體型完整的人形骷髏,像孩童一樣在骨堆上爬來爬去的。
還有一些骷髏頭,能發出些人的輕語,像是附近有人在竊竊私語一般。
這些白骨無靈無智,哪怕會動,能言,但仍算不上生靈。
他們的行為,隻是保存了死前的本能執念,受到地陰之氣的滋養,能夠一直重複某種行為。
如若沒有了白無相的妖氣和地陰之氣,這些骨頭也還是會成為普通的白骨。
白無相頗感新奇的仔細體悟了這種感受,對於修行之人和精怪妖物而言,洞府,並非隻是地方。
洞府,其實也可以叫做道場!
在自己洞府之內,白無相能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無論是修行,還是施展妖術,都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會遠比在外界要輕鬆幾分。
甚至,他能對洞府內的天時,地利等各種外物,皆有感知。
他的實力,在洞府內便能增強三分,怪不得精怪妖物多久居一地,如若遇到不敵的敵人,躲回洞府,或許就能勢均力敵,轉危為安了。
如若遇到實力相差太大的敵人,那多半也沒有能逃回洞府的機會,強上三分也無濟於事。
那隻能說明是死劫到了!這種情況,隻安心等死便是了。
白無相巡視了一番自己的洞府領地後,便收回了心神重新回到自身。
經過這月餘修行,他體內妖力又增長了不少,頭骨中的十三塊骨都充盈著妖力了。
按照他正常的修煉,妖力積蓄滿一塊頭骨,需要年許之久。
而身軀之骨和腿骨,每一塊至少也需要十月左右方能填滿一塊。
他修行進度如此之快,便是因為煉化了烏龍寨中得來的死氣。
估計等到自己完全煉化之後,便能有二十塊頭骨積蓄滿妖力。
然後再耐下心來,居深山潛修數十載,修煉到築靈境的初期圓滿,白無相則會考慮下山看一看。
畢竟,山下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之中,會有無數的死氣與怨力產生。
亂世,可不是時時都有的。
如若山下是人間盛世,那他隻能龜縮在深山老林不能出來。
亂世,妖魔當道,可並非空話。
但白無相是個極謹慎小心的人,他即便要下山修道,也必須先有自保之力。
否則,下山便不是修道,而是尋死!
……
黑石寨中,曹阿嬸端著飯菜,一碗稀粥,一碟醃山竹,還有兩個窩頭。
這樣的飯菜,對她們寨子裡的人來說,在農閒時可是非常奢侈的了。
但這樣的飯菜她已經端了月餘,都是送給寨子裡來的那位畫師。
聽說是無相大人點化來的,要給神廟作畫。二當家的叮囑著要照顧著這位畫師先生,不能怠慢了。
她來到了屋前,看著緊閉的房門有些奇怪,平日裡這位畫師可是起得早。她敲了敲房門,輕聲道:“先生,可起了?早食已經送來了。”
等了片刻,她還是沒聽到聲響。
於是又敲門問了數次,可仍舊沒有回應。
曹阿嬸擔心這位畫師出了事情,便推開了房門,走進屋裡。
一進屋中,便看到躺在地上昏過去的姚正則,她驚了下忙上前將其扶起,試探了下鼻息發現還有氣息這才鬆了口氣。
她把姚正則扶到床上放下後,便想要去叫二當家來看一看,走到窗戶前時,目光無意間看到了畫架上的那張畫。
曹阿嬸隻看一眼,便嚇了一大跳,哪怕她一個粗使的婦人不懂字詞,可這畫上的景像簡直是活的一樣,和無相廟的景觀幾乎一般無二!
無論是廟外的牆磚,還是廟裡的神像,亦或者是廟前的寨子,還是廟後嚇人的骷髏,直把她看呆了一般,如同被卷入了畫中的世界一般。
一縷微不可查的人氣被吸入了這張畫裡,曹阿嬸呆楞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要去乾什麼,忙轉身去請二當家的,但她腦海裡還在感歎著,這位姚先生可真是大師!
聞迅趕來的遊均子為姚正則醫治了一番,發覺其是心神損耗過重,氣血過虛,便在其醒後叮囑多加休養。
姚正則醒來後卻滿臉興奮的下床,來到了畫作前,滿眼驚喜的道:“我竟然真的畫出了這傳神之作!”
遊均子跟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目光凝重起來,哪怕這幅畫沒有一個字詞,也沒有人臉畫像,可當他凝望畫中大殿裡的神像時,心底竟然有種被神像窺探的詭異之感。
“此畫,已經有了靈性!”遊均子心中驚疑不定起來,難不成這畫是那無相的妖術?
“二當家以為此畫如何?”姚正則滿臉欣喜的問道。
遊均子恭維道:“自然是極好的!此畫一旦傳世,先生必然能當得起大師之稱了!
隻是不知先生打算如何處置此畫?”
姚正則止不住語氣中的激動大笑道:“哈哈哈,那自然是攜此圖,北上京都,一展《無相渡靈萬骨圖》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