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並不算長。
比賽說是要賽出個輸贏,實際是隨興玩樂的意味更濃,因此馬場上的宮奴在清理塵土過後,又將幾處高低不一的荊棘隔檔抬走堆至一旁,賽馬場便寬敞到無一障礙。
鄭植兒以為木芝站在原地不動,也是因為開始對江皇後心生懼怕,便在提步時一手撐在她背後,推著她與自己同行。
隨木芝走動,她身上也有什麼在叮鈴碰撞。
鄭植兒聞聲被吸引著轉眼時,一陣冷風朝場地襲來,周樹搖晃,槐葉在風裡若屑飄落,她瞥見木芝在發後略微低垂的眉目,那一瞬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因為這個入宮後總是笑意吟吟、善解人意的姑娘,臉上竟閃過十分冷鬱而蕭索的神色。
“木女郎?”
鄭植兒才開口,幾十炬火把同時燃起,火光登時將木芝籠在一派燈火的溫柔裡,她被喚著抬起眼,眼眸黑靈靈的,隨即彎起眼角,豐潤的唇輕啟。
“嗯?”
或許,真是自己的錯覺。
“怎麼打扮成這樣?等會騎馬會不便的。”
“欸不是我自己裝扮的。”
鄭植兒清清嗓子,“我懂了,你也不要太擔心,隨我們一道去挑馬。”
方才場外所見的十幾匹馬全都牽了過來。
觀賽的場子裡賓客雲集,又在短暫休整過後熱鬨起來。
劉玉霖最開始走至一匹花馬麵前,輕柔撫摸幾下,都要上馬了,那馬忽而發出幾聲熱鳴,抬頭甩脫劉玉霖的任何觸碰。
劉玉霖驚了驚。
但轉眼一看,周圍女郎都已選過了最心儀的馬,剩下幾匹更加高大,也並不適合她。
木芝從暗處至明光下,將自己的馬韁轉遞到劉玉霖手中,“我個子比巧心你高些,你騎我這匹吧,我們換一下。”
劉玉霖感動不已:“木女郎,你”
“我們是朋友,當然不必客氣。”
交換過韁繩,她伸手拽近馬嘴,果然聞見那股草料裡的濃香——定是吃了這些送來的草料,馬的性情才如此暴躁。
木芝在心中下了這個結論,在領馬官的指引下,毫不猶豫地提裙蹬馬。
隨後趁人不注意的功夫,拔下一枚短釵,藏入寬大的袖中——元稹帝見血即暈,是以闔宮上下都以血為忌。
眼下,她比劉玉霖更需要這匹脾性不安的花馬
即便下了決心,因為心中免不了的緊張,她仍下意識四周環顧一圈,眼神掠過台上並不同皇帝掩坐於帳中的幾名少郎,都身著黃白相映的裲襠。
還有一人看不清麵目。
但在這群武夫的映襯下如芝若玉,端坐在高處,顯得分外白淨修長。
此時天色尚亮,在木芝收回目光的同時,這些台上人也看向她們。
其中一人扶額譏笑:“都這個時辰了還去賽什麼馬?即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安插了兩個還不夠嗎?不如收拾收拾,讓我們各自回街裡找阿母吃飯去了。”
他身旁人目不斜視開了口:
“賽完便吃,餓不死你。”
“這裡的飯不香,酒水嘛,也不夠甜”這人斜睇他袖口,咂嘴:“你方才哪裡撿來的帕子?我聞著隱有紅袖香氣,大哥,是哪個女人的?”
那被稱作大哥的耳根犯紅:“你給我住嘴!”
“好,我嘴巴臭,我住嘴住嘴”他一笑,歪頭倒下翹起二郎腿,隻差袒胸露乳,身旁人眼底有無奈,但拿他並無一點辦法。
這二位便是陳氏兄弟。
聽了陳氏囉嗦,在其右位跪坐的軍司馬嫡子謝鎮,便也忍不住對身旁的人開口:“我幼時,阿爹帶我入宮覲見,我倒還真見過皇後賽馬,那時,她尚能勒馬半騎,英姿勃發,馬術可不輸我們這些軍中兒郎!”
謝鎮身旁的人半低著頭。
光所烘托之處,那半張臉潔淨無瑕,幾近上等的羊脂玉塑。
他臉上的兩片紅唇微翹,“今非昔比了。”
“這倒是”
那時誰能想到,隻過兩年元稹帝便直接逼死了曹太子,由宰相轉為自己上位,一朝之間,曹氏江山便改姓於陳。
江磐也跟著萬人之上。
十年之後,她已成了能掀起朝廷一場腥風血雨的妖後,這其中因果,除去夫婦之間單純的感情或皇後空前絕後的禦夫之術以外,更深層次的,也許是改朝換代之間的合情與合理。
江皇後的寵絕,便是元稹帝粉飾當年那場江山易位的最好象征。
不過,謝家的家訓第一條便是“慎言”,謝鎮自然不敢深聊此話題,轉而嘟囔:“這賽馬能有輸贏嗎?大哥,不如我們各下一注,輸了的人就自罰三杯怎麼樣?!”
“阿弟忘了?我奉曹將軍命,今日都要隨侍帝後左右,必須耳清目明,飲不了酒。”
謝鎮低聲歎氣:“這些女郎嬌弱,裡外都翻不出什麼浪來,我也覺得有些無趣。”
“無趣”二字落在敲響的磬鐘裡,女郎們胯下的馬都在謝鎮的身後一瞬間同時奔了出去,他眼裡劃過落日下一片飄飛的紫絹,笑意若深春。
“這場好戲,才開始呢。”
賽道十路合一。
賽場終點便是賽道終處那隻掛起的紅穗彩球,誰先奪球,誰便拿了魁首。
刀片一般的風刮在木芝臉上,將發儘數往後揚去,胯下馬顛得她腰背和腿內筋骨皆顫,她夾緊馬腹弓腰學著其他女郎那般上身前傾。
受江後影響,騎馬是當今貴女所崇尚追求之技,是矣貴女皆善騎,但木芝窮苦出身,馬這種東西她從前如何摸得到?
當下幾乎沒從馬上跌下來。
她死命拽住馬繩,掐住馬肉,驚得馬不斷痛苦呼叫。
六人才繞過第二圈,江皇後卻已繞過第三圈回到那條大道,高下立見,眼看已經勢必取球,她卻故意放了水,放慢速度呼喊幾聲,將頭彩讓給其他女郎。
幾位女郎得了明示,不得不順著皇後意思,又形成你追我趕之勢。如火如荼之時,台上歡呼聲不斷,那珠簾之後的帝王,似也忍不住來掀帳觀望。
劉玉霖不想取贏,刻意放慢速度,漸漸地與木芝一前一後飛馳,她觀出木芝騎姿不對,方要提醒,前方卻突然傳出驚叫。
二人抬眼望去,見江皇後胯下的寶安突然抬起前腳雙蹄,在紅若血的落日下形成一道令人驚駭的剪影。
江皇後立緊韁繩,調整了坐姿要鎮定住它,它卻劇烈晃頭彈跳,甩身將最近處才摘得了球,不曾留意的劉女郎撞了出去。
手中金球拋出,上頭所繡的金色鱗片在巨大衝力前懸成一道有力的弧線,直直朝二人方向砸來。
劉玉霖猛然提醒她避讓:
“快往右拉!”
二人堪堪避開要割人麵皮的金球。
場內瞬息萬變,趙女郎受馬踩踏尖叫吐血之後,也引起其他女郎的淒喊,寶安更加發狂,在周圍不斷踢踏掃蕩,將其餘幾人的馬全都驚了,開始在場內不分方向的狂跑,要將馬上女郎摔脫下去。
場內亂作一團,尖叫聲不斷。
台上人怎麼也預料不到會發生意外,陳氏長子率先站了起來,穿過了席,跳下台外往場內奔去,他身旁瞌睡那人搖了搖頭,也跟了上去。謝鎮方要起身,被身旁男子摁住,低聲:“我勸你不要動,皇帝的女人,旁人焉能染指?”
“可”
“不要動,我去。”
摁了謝鎮,這人自己站起來,帶著內領軍去了場內。
一直觀席的皇帝掀開了珠簾,喊了一聲:“磐磐!”怒喝侍馬奴全都跑入場內,儘快將這些發狂的畜生控製下來。
“怎麼會這樣?!”劉玉霖嗓音聽來淒厲,“我從未見這麼多馬兒同時發狂!木芝,你快避開,它朝我們這個方向來了!”
她提醒木芝,自己反倒避之不及被潰逃的寶安撞上。這狂馬的脾性就像是氣味能頃刻間傳染一般,劉玉霖胯下的馬也帶著她飛奔起來,若被甩脫,恐怕輕也要腰斷腿折!
兩馬頭腳互相擦撞,眼看馬要直接往荊棘堆上撞去。
江皇後急得眼紅,當機立斷想要跳馬,又被劉玉霖這一人一馬擋住,劉玉霖也已經麵色發白,臉上血色褪儘,身體已經半數懸空。
秋元目眥欲裂,指著荊棘堆方向跪下:
“快救娘娘啊!”
跑入馬場隻需一段距離,救兵立刻就要到了,被晾在一旁,原本已經幸存的木芝望了一眼奔來救場的人群,突然抽鞭將馬推了出去,她不斷將韁繩右拉,在寶安帶著江皇後撞上尖刺的荊棘之前,閉眼橫入猛衝,生生用馬身幫江皇後擋了這條死路。
寶安與馬身猛然相撞,彈退幾步,馬蹄刺入荊棘碎枝,痛苦不已,嚎叫著倒跪了下去。
江皇後趁機從馬頭上躍下,被攜內領軍的首領接住,平安無恙,皇帝朝這方向跑來,卻被臣子們攔在馬場之外,幾方人馬運作之中,精力多在江皇後身上,無人注意撞馬之後,還在馬背上渡劫的兩名少女。
劉玉霖的魂都被這一血肉之撞給撞散了,抱住馬頭,無措地嘶聲啼哭。
意外已至,木芝手下的花馬也徹底驚了,身上還掛著幾個被荊棘刺穿的血窟窿,不斷大聲嘶鳴,將她震得耳聾,眼前隻有跳動的暗影,她什麼也看不清,袖中預備的金釵早已丟失,她隻能隨著狂馬飛騰,不上不下。
陳氏兄弟發現此狀,命人牽了自己的馬來,一前一後地追趕她們。
儒馬比不得戰馬,蹄聲一下便由遠至近,劉玉霖頭發蓬亂想要大哭之時,那人已經與她並行,單手拉韁,另一手摟抱她腰身,頃刻將她從飛馬上提了過去。
劉玉霖滿心哭腔頓時哽住。
那人神情溫和,手護在她腰背:“不要怕,沒事了。”
劉玉霖與他四目相對,哽住了呼吸:“多,多謝”
這出英雄救美,讓陳擅衝他兄長豎了個拇指,他狂傲道:“剩下那個,便放心交給我了!”
說罷策馬飛騰幾瞬便追上木芝,伸出一隻手道,“你把你手給我!”
這可並非木芝所求
她滿身晃成亂麻,明明無法自救,手卻遲遲不伸。
陳擅心道她愚笨,主動上手去拉扯,木芝借著晃蕩身體自然一偏,因他此舉而心跳如鼓,心道:好在躲過了他這一手。
他又救,她便又躲。
二人心裡都在罵娘。
陳擅很快便不耐煩了。
他一卷馬繩半身都懸空探過去,揪住她的衣領,“還不過來?!”
在他的製衡下,花馬速度已經大大減緩。行事的時機已到,她借著他的拉扯塌腰往後一倒,兩眼一閉鬆開了手,揚出的紗袖借著風力,算是狠狠抽了陳擅一巴掌,不止這些,被風吹硬的布料還死命往他眼睛裡戳。
他再癢不過,便側開了頭。
這一下手就偏了力道,扯在了項鏈上,絲線在蠻力中崩斷,女郎胸前華麗的大珠小珠,若卵石擊打水麵濺了陳擅滿手。
木芝已經直直地朝地上栽了下去。
陳擅愣住,立將胯下馬拉停,在原地回味幾瞬。
隨後他轉馬,居高臨下盯著那撒了一地的紫色紗影,臉上的表情漸漸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