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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漣漪不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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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木耽的得意門生。

木耽總說他聰慧,一點便通,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五年,直到木耽病入膏肓,再無力教書補貼家用,木家也跟著急轉直下。

木漪的母親身無長處,平日吃穿用度又不肯儉省分毫,為了治丈夫難疾,先是解賣奴婢,後又典當家產,木耽死前,木家在戰亂後剩下的那些家底已經完全耗儘,甚至吃不起一帖藥,買不起一點補品。

謝春深眼看木家從雲水縣裡數一數二的康寧人家,在五年內一年不如一年,最終淪落成一戶家徒四壁的貧民。

最直接的變化便是木漪。

她先是沒了親近的女婢,又沒了身上像樣的首飾,在她開始知道窮富貧賤、雲泥之彆的年紀,那些記憶中曾擁有過的舒適生活,卻早已遠去。

謝春深在木耽死之後,再也沒有去過木家。

彆的學生都祭祀木耽,給些祭錢,隻有謝春深,連麵都沒有露過。

之前在木耽家塾的所學,已經讓他基本能識得全字,讀書不成問題,他開始私下自學,等泥瓦匠睡著,便借著河水反出的月光,或是野草裡的一把螢火蟲,捧一把書,經常一學便是天邊露白。

那日,水光被朝霞染紅。

謝春深從書中抬起頭,眯起眼睛看見水上劃過來的漁船。

他遇人時,都會下意識將脊背挺得筆直,似乎這樣,便可以與身處的雜亂環境做出切割,顯得他出淤泥而不染,不是這裡長大的人一樣。

漁船越靠越近。

他有些疲倦的目光,望見船上站著鋪開漁網的人,一個小丫頭,又矮又瘦,漁網尷尬地纏在她身上,她想要解開卻不得其法,可見漁技還並不熟練。

謝春深往草叢後背過身去,試圖躲開。

她聽見動靜,反而看向了他那裡。

但也隻是頓了一下,便繼續忙碌,對他視而不見。

謝春深又開始暗地裡打聽她。

木耽死後,木漪的舅侄來此處投奔妹姑采英,日子本來就已經很不好過,可采英一直維護他們,收留下來還不止,更要讓侄子讀書出仕,再揚北方采氏曾經輝煌。

就是聽來如此荒謬的想法,卻讓采英堅定不疑,她自己身無一技,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舅侄二人又好吃懶做,整日賴在家中,為此養家的重擔一下便落在十二歲的木漪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出門,跟漁民借了漁船,生澀又無措地打漁,可距離木耽離世,不過才半年。

木漪完全成了一個粗魯野蠻的丫頭,曾經用來插瓶的芙蓉和和遮陽的荷葉都成了她賣錢的成本,下河洗衣,田裡放牛,水裡撈蝦,蚌裡撬珠,什麼來錢快便學什麼,然後去做,去掙錢。

被彆人欺負了,她就破口大罵,彆人少給了錢,她就撒潑打鬨。

雲水縣這般小,她終於也開始搶謝春深的飯碗。蓋房子的時候,她能挑碎石,搬磚頭,攪泥糊牆,兩個人在上工當天便碰了麵。

木漪連多餘的眼神也沒有給他,擼起袖子就是乾,動作嫻熟。

謝春深少見地覺得心下憋悶。

他從始至終不認為自己忘恩負義,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天地不仁,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他當初若祭錢還師,隻會遭泥瓦匠的一頓暴打,更何況,他需要借著這些藏下的錢和積攢蟄伏出的本事和學識,離開這個若夢魘一般的破落地方。

但望著木漪瘦弱的背影。

他站在不知哪裡方向吹來的風中,腦海中猛然浮現出當日在家塾中的那一句話:春深寒常,漣漪不鳴。

燦爛的春光已經隨冬季泯滅,隻剩下辛勞與麻木忍耐,熬過冬季的乾冷氣息。

譬如他,亦譬如她。

木漪跟他就像木耽這句話裡的前後對應一樣,他與她先後成為了一樣困苦、卑微又不甘的人。

要蟄伏下去了。

有一個人,與他一樣,被迫悄悄等待春季。

思及此,謝春深有一絲暗喜,他心下慶幸著木漪的墮落和沉淪。

於是上去主動跟她說話,甚至都不計較她今天來與自己分一杯羹:“木漪?”

“”

見她不語,他轉手幫她搬來一籮筐沙土。

木漪見狀,隻是彎腰拖走籮筐,卻仍舊不打算理睬他。

謝春深微慍,在她彎腰轉身時拉住她的袖子,看向她漲紅了的臉:“說話!”

謝春深記得很清楚。

木漪看向他時,眼中濃濃的譏諷。

她終於說話了,可還不如不說:“滾開,白眼狼。”

周圍的人都看向他們。

謝春深黑下臉來。

木漪使勁揮開他的手,繼續背過身去牆邊乾自己的活。

他也不再自討無趣,隻在暗地裡觀察她乾活時喘不上氣的窘迫,聊以自慰。

乾了半個月,冬漸深,下大雨時,木樁會被水腐蝕,要給木頭上磺漆,正缺人的時候,木漪突然沒有再來。

謝春深在傍晚時,鬼使神差地躊躇在她家附近。

五六年前所蓋的房子已經年久失修,本該翻新的防水土基此時被水滲破,牆角長滿青苔綠蘚,陰濕斑駁,滿目蕭條。

謝春深敲門,來開門的是穿著青衣,布履隻著半隻的年輕男子。

他被謝春深露在衣外的樣貌,驚了幾瞬,口吃道:“你,你找誰?”

謝春深偽裝出一番禮貌,抬手作揖:“木漪今日沒有來上工,陳家趕工期,托我來問,她還去不去了。”

“去去去,你是哪家的小公子?”這人嘿笑,“她生病了,我也讓姑姑催過幾趟了,可她實在是起不來啊,緩兩天,緩兩天她肯定就能去!”

謝春深一派從容:“那我進去看看,也好給陳家回話。”

屋裡連點燈都不曾,私塾已經被用來堆積漁具和撈上來作菜的草魚,連正堂也彌漫著放魚後殘留的腥臭味。

她的臥寢已被霸占,與采英住在一間。

小塌上沒有床帷,是什麼情況一眼便看儘。

采英在她額上覆了塊冷水麻巾,也在試圖照顧,口中嘀咕:“她燒起來了,怎麼喊都不應,不是故意缺工。”

因為謝春深的樣貌過於出眾,采英說完抬了頭,一下便認出他。

當下臉色大變,立刻抬手指著他鼻尖斥責:

“你怎麼才出現?!當初你夫子病逝,你受他多少教養,拿走多少文墨書本,燈火紙筆,又吃了我家多少魚肉米糧?可竟然連來我木家祭拜都不曾。小舟說的沒錯,你就是這天底下最刁的那隻白眼狼!”

采英罵完,就要求他帶木漪去治病。

謝春深平靜笑:“憑什麼。”

“前幾日家人過壽辰,買了肉酒,我家已沒有餘錢,她不上工,這幾日的工錢也還沒能拿回來!”采英理所當然,“你還問憑什麼?憑你欠我們家的五年恩情!”

一場戰亂,加上一段不長不短的光陰,將這個恃寵而驕、錦衣玉食的婦人變得尖酸刻薄,她沒了丈夫依仗,便全靠對未來的伶仃幻夢,來支撐這彈儘糧絕的生活。

謝春深看透這一切。

他站在那裡垂手,並沒搭她這個腔,反而莫名其妙地問起:“小舟是誰?”

采英皺起眉,指向舊榻:“是她,是她的乳名!你們也算青梅同窗,你竟不曾知?”

謝春深笑笑。

“青梅我不敢攀,雖是同窗卻也不熟,何況男女有彆,所以我不知。再說木先生告訴過我,她的小字是千齡。”

“你倒是撇的乾淨!既然不想救人,那就滾出去,”采英怒喝,“彆再礙我的眼!”

“讓我看看。”

謝春深走近,麵對著幾乎是另一個曾經的自己,他抬手便摸上她的脖子,燙得嚇人。

采英有些驚詫,立即上來將他的手甩開。

昏暗的四壁裡,空氣木冷,她一臉發了黴般的晦氣:“你覺得你長得好看,就可以對我的女兒為所欲為了?我告訴你,我看不上你!也看不上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這是個小地方,世風日下,我雖然因老小生計平日苦她,但她的清白旁人還彆想玷汙!”

“夫人想太多。”謝春深背過手,撚了撚他指尖那種掐脖的溫度,像摸了一把新火,他篤定:“還不看醫,她就會死。”

“”

“不死,也會燒傻。”

“我背她去就醫,你扛她起來。”

謝春深將她背在身上,軟而燙灼的一團,他疾步去縣內唯一一家醫館。

長這麼大,謝春深第一次有心情救人,但仍舊不是出於報恩或者憐憫一類的情緒,而是源自一種見不得光的,不好被直接剖拿出來,讓外人知曉的私心。

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活得比他還慘的人。

要是這個人就這麼死了,他還怎麼暗自慶幸,暗自欣慰下去?

至於後來他突然離開,成了謝家子,她又為什麼成了木芝,這就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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