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威名,朕的功績,早已超越了曆朝曆代的君王!
兒子們不孝,臣子們忤逆,又能如何?
這天下,終究是朕的天下!這盛世,終究是朕一手開創的盛世!
那股被兒子們聯手羞辱所帶來的灼痛感,似乎被這“萬國來朝”的榮耀稍稍撫平了一些。李隆基靠在龍椅上的身體,不自覺地挺直了少許。
他乾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了一個嘶啞的聲音。
“唔……”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力,更有帝王的威嚴。
“萬國來朝……很好。”
他的目光從李林甫的身上移開,緩緩掃過殿下的群臣。
那目光依舊陰鷙,但怨毒之色稍減,多了屬於帝王的審視和威壓。
“這件事情……茲事體大,乃我大唐國體之彰顯。”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經恢複了幾分平穩。
“該當如何操辦,誰人來總領其事,方能不墜我天朝威儀?”
李隆基的話,是一道解凍的敕令。
整個太極殿,瞬間活了過來。
那些僵硬如雕像的臣子們,終於敢輕輕地挪動一下自己早已麻木的膝蓋。壓抑的空氣開始流動,雖然依舊緊張,但至少不再是那種令人絕望的死寂。
一個全新的,充滿了利益與權力的巨大蛋糕,被李林甫輕輕地拋了出來,又被皇帝親手擺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誰來操辦?
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差事。
這不僅僅是榮耀,更是天大的權柄和油水。
萬國來朝,涉及禮部、鴻臚寺的儀軌接待,涉及工部的場地修繕搭建,涉及戶部的錢糧調撥,涉及兵部的儀仗安防,甚至還牽扯到吏部的人事安排。
誰能總領其事,誰就能名正言順地將手伸進這幾個最重要的部司衙門,調動海量的資源,安插自己的親信。
這對於任何一個政治派係來說,都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剛剛還因為封後失敗而心如死灰的楊國忠,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中,重新閃爍起貪婪而炙熱的光芒。
機會!
這是扳回一城的天賜良機!
封後的事情失敗了,他在聖人麵前必然失分。但如果能把這件“萬國來朝”的盛事辦得風風光光,漂漂亮亮,讓聖人龍顏大悅,那失去的恩寵,不就又能重新賺回來了嗎?
而且,這件事情,他有著天然的優勢!
他身兼四十餘職,尤其是在財計方麵,更是無人能出其右。要辦這種花錢如流水的盛大慶典,舍他其誰?
楊國忠的心臟,開始“砰砰”地劇烈跳動起來。他幾乎要按捺不住,立刻就出班請命。
但他強迫自己忍住了。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李林甫。
那個老狐狸,麵沉如水,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
楊國忠知道,李林甫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拿下這個差事。
就在楊國忠心思電轉之際,已經有按捺不住的官員出班了。
是禮部尚書王鉷。
王鉷是楊國忠的死黨,一向以楊國忠馬首是瞻。
他快步出列,跪倒在地,聲音洪亮地說道:“啟奏陛下!聖人萬壽,萬國來朝,此乃我大唐開國以來未有之盛事!臣以為,此事非同小可,當設專職大臣,總統其事,方能萬無一失!”
李隆基“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依你之見,何人可擔此重任?”
王鉷立刻接口道:“臣以為,右相楊公,深得陛下信重,兼理天下財計,調度有方,由楊公總領此事,必能將此次盛典辦得儘善儘美,揚我大唐國威於四海!”
他說得慷慨激昂,就差直接喊“楊國忠是唯一人選”了。
楊國忠聽著,心裡一陣舒坦,腰杆也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
然而,王鉷話音未落,另一邊,禦史吉溫便立刻出班反駁。
“陛下,臣有異議!”
吉溫是李林甫的爪牙,素以彈劾凶狠、羅織罪名著稱。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王鉷,然後對著龍椅上的李隆基說道:“陛下,萬壽盛典,重在‘禮’,而非‘財’。此乃國之大典,應以禮部、鴻臚寺為主。楊相公日理萬機,已為國事操勞不已,若再總領此事,恐分身乏術,反致疏漏。依臣之見,此事當由禮部尚書韋見素大人牽頭,各部司協同辦理,方合朝廷體例。”
吉溫的話說得冠冕堂皇,搬出了“祖宗規矩”和“朝廷體例”,聽起來無懈可擊。
但他話裡的意思,誰都聽得懂。
這是李林甫的勢力在明確表示反對。
他們寧願讓一個沒什麼實權,為人中庸的禮部尚書韋見素來辦,也絕不能讓楊國忠染指。
王鉷頓時大怒,回頭斥道:“吉中丞此言差矣!如此盛典,若無財計支撐,難道要讓萬國使節來看我大唐的空架子嗎?韋尚書固然是老成持重,但於財計一道,未必精通。若屆時錢糧不濟,出了紕漏,這個責任誰來承擔?是你吉中丞,還是韋尚書?”
“你!”吉溫氣得臉色一白,“王尚書,你這是強詞奪理!國庫錢糧,自有度支調撥,何須右相親自插手?你分明是想為楊相公攬權!”
“我為國舉賢,何錯之有?倒是你吉中丞,處處掣肘,莫非是不想讓聖人的萬壽慶典辦好,存心要讓聖人蒙羞嗎?”
“血口噴人!”
“你才是含血噴人!”
剛剛才平息下去的朝堂,瞬間又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兩派的官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紛紛下場,互相攻訐,唾沫橫飛。
支持楊國忠的一派,鼓吹“非楊公不可”,強調此次盛典規模空前,必須要有強力人物統一調度財權。
而支持李林甫的一派,則死死咬住“禮法”、“體例”,主張按部就班,由禮部主導,絕不能讓相權過度擴張,破壞朝廷規矩。
大殿之上,再次變得如同菜市場嘈雜。
李隆基坐在龍椅上,冷冷地看著底下爭吵的臣子們。
他的臉色依舊難看,但眼神裡,卻多了玩味和習以為常的漠然。
這才是他熟悉的朝堂。
爭鬥,攻託,互相撕咬。
隻有臣子們鬥起來,他這個皇帝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穩。剛才那種所有人都聯合起來對抗他的感覺,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現在,這種感覺消失了。
他又重新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手握所有人生殺大權的仲裁者。
他的目光,越過爭吵的人群,落在了依舊跪在那裡的太子李亨,和站在一旁的永王李璘、建寧王李倓等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