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塊烤得半糊的煎餅,斜斜地貼在南山療養院307房的地板上。
林默低頭瞅自個兒的手,指頭還能動彈,就是慢,慢得像公園裡打太極的老頭推手,帶著一股子生澀的滯勁兒。
一年前籃球場上那個跑起來帶風、跳起來能摸筐的小子,影子在記憶裡有點發虛,像隔了層毛玻璃。
肌萎縮側索硬化症(als)。
醫生吐出這幾個字兒的時候,診室裡靜得能聽見自個兒血往腦子裡衝的聲兒。
他爸林振國就坐邊上,攥著他手腕子。
那手,林默熟得不能再熟。平時能掄扳手擰開鏽死的閥門,能捏著鋼筆在合同上簽出龍飛鳳舞的名兒。
可那天,那手冰涼,汗津津的,還有點控製不住地哆嗦,像攥著塊燒紅的炭。
門“吱呀”一聲開了,林振國裹著一身外頭的涼氣擠進來。
他沒像往常那樣直奔床邊,先在門口那塊巴掌大的地方杵住了,乘著林默看不到。
抬起手,不是擦汗,是使勁兒搓了把臉,從上到下,跟要搓掉一層看不見的油泥似的。
搓完了,把塌下來的肩膀望上聳了聳,這才轉過身。臉上掛笑,硬擠出來的,嘴角有點僵。
“氣色…還行。”他拖著調子,聲音有點啞,像是剛抽完一包煙。
拖過椅子,木頭腿在地板上劃拉出刺耳的聲兒。坐下,順手抄起床頭果籃裡一個蘋果,水果刀在他寬厚的手掌裡顯得有點小。
他削皮,動作生疏,皮削得斷斷續續,厚一片薄一片,掉得垃圾桶邊上都是。
一邊削,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林默聽:“公司…那幾個卡脖子的項目,磨了仨月,總算…有點鬆土的動靜了。”
林默眼皮子都沒抬,“唔”了一聲算回應。目光卻像長了腳,自個兒溜達到他爸鬢角那兒。
幾根新冒出來的白茬兒,在一頭還烏黑的頭發裡,紮眼得很,像新雪落在舊煤堆上。
他心裡頭那點地方,像被看不見的小針輕輕紮了下,不疼,就是有點不得勁兒。
他知道爸累。帶著他,像帶著個不定時的炸彈,滿世界飛。
瑞士、美國、日本…那些名字響當當的醫院、研究所,門兒清。掛號、檢查、專家會診,花錢如流水。
他那剛上市、屁股還沒坐熱的“振國實業”,被這事兒一衝,差點沒直接趴窩。股價?跟坐了過山車似的往下栽,栽得人心惶惶。
現在他“靜養”了,回了國,窩在這南山療養院,價錢貴得像搶錢。爸呢?就得像個救火隊長,掉頭回去,去填前麵求醫問藥挖下的大坑。
市場那玩意兒,比三伏天的日頭還毒,常曬得人皮開肉綻。但你但凡敢躲在樹蔭下歇下腳喘口氣,它轉頭就偏西了。
公司裡幾百號人,拖家帶口的,眼巴巴指著他爸開鍋下米。爸能一周擠出倆仨鐘頭,顛兒顛兒跑來看他兩回,已經是極限了,他得知足。
看著爸強顏歡笑的臉和眼神裡那點藏都藏不住的疲憊,心就堵得沉甸甸的石頭。
蘋果終於削好了,坑坑窪窪,像個被啃過幾口的土豆。林振國把它切成大小不一的塊,插上幾根細細的竹簽牙簽,遞過來。
林默抬起手去接。手指頭有點不聽使喚,像是生了鏽的機括,動作鈍得很,還帶著點不受控製的微顫。但他穩住了,捏住了那根牙簽,也捏住了那塊蘋果。
他爸的手縮回去,指關節粗大,皮膚粗糙,掌心和指腹有層厚厚的老繭。這手,牽著他擠過能把人擠成相片的公交去上學,在自家小作坊油膩膩的機器上磨礪了十幾年,現在,給他削這個坑坑窪窪的蘋果。
“彆熬太狠。”林默把蘋果送進嘴裡,嚼著,聲音有點發緊,像嗓子眼兒堵了團棉花。
“知道。”林振國應著,聲音悶悶的,像是從胸腔裡直接擠出來。他目光掃過兒子擱在毯子上的手,那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
“甭琢磨這些有的沒的,養你的。”他看著兒子那張年輕的臉,眉宇間卻像籠著一層驅不散的灰霧,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能好,小默。爸再找,總…總還有道兒。”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飄,沒個著落。
林衡點點頭,機械地嚼著蘋果。甜味是有的,但裹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澀,像是嚼著木頭渣滓。有道兒?那些穿著白大褂、腦袋上頂著各種光環的專家教授,哪個的反應不是攤著手、直搖頭?
最熬煎人的不是彆的,是心裡那份門兒清——身體裡有點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跟沙漏裡的金沙子似的,正一點點、悄沒聲兒地往下漏。
你眼睜睜看著,知道它在漏,卻連根指頭都伸不進去,抓不住,擋不住。下一個要漏光的會是什麼?是這手指頭最後這點還算靈巧的勁兒?
還是吞咽唾沫、呼吸空氣的本能?不知道。
隻知道那沙漏的底兒,看得清清楚楚。
絕望從來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轟然倒塌的牆。
它是這間向陽病房裡,那一點點變得稀薄、渾濁的空氣。
你喘著氣,卻越來越憋悶,越來越艱難,而且你他媽還看得真真兒的,知道那氧氣是怎麼一點點少下去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像鈍刀子割肉。
療養院的日子,規律得讓人心頭發慌。
早上八點護工推著餐車叮叮當當來送飯,十點醫生查房,問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下午兩點可以去樓下小花園“放風”,前提是你精神頭還行。
林默的精神頭,像秋後的螞蚱,一天不如一天。不是身體垮得多快,是心裡那點勁兒,被那無聲流逝的“沙子”一點點抽乾了。
他開始長時間地盯著窗外那棵葉子快掉光的梧桐樹,一看就是半天。手機懶得碰,消息懶得回,連父親每周那兩三次的探望,也漸漸成了某種形式上的負擔。
他看著父親強打精神的笑臉,聽著他那些關於公司“轉機”的、水分很大的“好消息”,心裡頭那點愧疚和無力感,像藤蔓一樣瘋長,纏得他透不過氣。
他知道父親在演,演給他看,也演給自己看。他也得配合著演,演出一副“我在好轉”、“我很有信心”的假象。
這戲,演得雙方都精疲力儘。
林振國來得確實少了。不是不想,是實在抽不開身。公司前期積壓的問題像火山一樣爆發。
一個關鍵項目因為核心技術被卡脖子,合作方發來措辭嚴厲的最後通牒;銀行貸款到期,股價持續低迷讓續貸變得困難重重;核心團隊人心浮動,獵頭的電話都快打爆了。
他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在會議室、工廠車間、銀行之間連軸轉,每天睡不到四個小時,眼裡的紅血絲就沒褪下去過。
每次抽空趕到療養院,看著兒子越發沉默、越發消瘦的臉,他都覺得心口像被重錘砸了一下。他隻能更用力地削蘋果,更努力地擠出笑容,說些更空洞的安慰話。
父子倆之間,隔著一層越來越厚的、名為“漸凍症”的玻璃牆,看得見彼此,卻觸碰不到真實的溫度。
林衡偶爾能從父親身上聞到淡淡的煙味,比以前重多了,還有一次,袖口沾著一點不起眼的油汙,大概是直接在車間裡待過。
這些細節,像小石子,投入林衡死水般的心湖,蕩起一圈圈微瀾,是心疼,也是更深沉的無力——他什麼忙也幫不上,隻是個拖累。
日子像摻了水的粥,黏黏糊糊地往前挪。
這天下午,負責林默的護工輪休,換了個新麵孔。姑娘姓蘇,看著頂多二十出頭,紮個利落的馬尾,眼睛亮得像剛洗過的黑葡萄,透著股沒被生活磋磨過的光。她推著林衡的輪椅去小花園“放風”,嘴就沒閒著。
“林先生,您看著可真不像…呃,”小蘇話說到一半卡殼了,大概覺得“病人”倆字不太禮貌,趕緊找補,“不像坐輪椅的!這身板,這肩膀寬的,以前肯定經常練吧?
”她歪著頭,打量著林衡即使穿著病號服也難掩的寬闊肩背線條,語氣裡帶著點小女生純粹的羨慕和好奇。
“嗯,打球。”林默眼皮都沒抬,隨口應了一句。籃球?那玩意兒現在離他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小蘇“哦”了一聲,像是得到了答案。推著輪椅繞過一叢開得正盛的月季時,她的目光,不經意地、飛快地掃過林默毯子下那雙安靜得沒有絲毫動靜的腿。
那眼神停留的時間短得如同電影裡被剪掉的一幀,純粹得就像在古玩市場看見一件品相完好的青花瓷瓶,瓶身上卻多了道細小的裂痕——不帶任何惡意,隻有一種天然的、為美好事物受損而產生的惋惜。
就這麼一下。林默心裡頭那點好不容易維持住的水波不興,像被一根極其輕盈的羽毛尖兒,輕輕巧巧地撩破了。
不疼,甚至沒有太大的波瀾。但就在那一瞬間,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猛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定位——一個被牢牢焊死在特製輪椅上的“漸凍症患者”,一個行走(或者說坐著)的醫學名詞,一個未來被清晰標注了終點線的可憐蟲。
那點惋惜,像一麵殘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最狼狽、最不願麵對的真實。
花園裡那些姹紫嫣紅、開得沒心沒肺的花,顏色好像“唰”地一下,集體黯淡褪色,變成了單調乏味的灰。
“起風了,”林默的聲音平平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