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內,自請除去王爵之位?
呂雉聽完劉邦的話語後,沒有懷疑,反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整個人都在以這個答案為根本,來溯本追源,尋找可以解釋這個答案的原因。
因為她心裡十分清楚,劉邦就是一個典型的政治動物,他的政治直覺幾乎到了某種令人詫異和害怕的程度。
也正是因此,所以大部分的時候他所說的話都不會有錯。
忽而,呂雉想到了一種可能。
她看著劉邦,詫異的問道:“難道韓信早就不想要當這個齊王了?他覺著這個齊王的位置太過於紮眼?”
劉邦哈哈大笑,而後撫掌讚歎道:“不錯,韓信啊,當年向我要了齊王的位置之後就後悔了,他發現了蕭何沒有王爵的位置,張良沒有王爵的位置,甚至就連先前救駕的官渡侯都沒有王爵的位置,獨獨他一個人是齊王之尊。”
“韓信為人聰慧機謹,他早就發現此時他的王爵之位非但不是他的權力來源,不能夠讓他變得更加尊貴、獲得更多利益,反而是會讓他損失不少東西。”
劉邦撇了撇嘴:“陳成自我微末的時候便跟著我,甚至還有救駕之功,他都沒有王爵,韓信憑什麼有?”
“他會被排擠出功臣的圈子的,因為他太過於貪婪!”
“當初,若是真的讓韓信救駕成功,在滎陽解了我的圍困,或許此時我想要除去他的王爵還有些困難。”
劉邦說到這裡長歎了口氣:“可是樂之兩次救駕,這個時候將他深陷水火之中,又是否是過河拆橋之舉動呢?”
“我實在是不願意做這樣子的事情啊!”
呂雉在這一點上倒是較之劉邦聰慧不少,她看著劉邦,輕聲道:“為何不問一問官渡侯呢?”
“官渡侯為人謹慎而又修身,勇武而不失機敏,此事你直接問他便可以了。”
“若是他願意承擔王爵所帶來的風險,那麼便加封他為秦王、亦或者韓王、魏王,若是他真切推辭再三,那便繼續以萬戶侯之爵位待之。”
“但萬戶侯之中也有所差彆不是嗎?”
“將上黨、亦或者官渡旁邊的另外一個郡並入官渡之中,食邑大抵上能夠達到五萬多戶,而後將這些食邑全然分封給官渡侯也就是了。”
“如此一來官渡侯依舊是萬戶侯,但實際上卻有了王爵的實質。”
劉邦此時卻又有些猶豫了。
“可如此做,豈不是要將中原的一小部分都劃歸給他?今時今日你我尚在還好說,若是他時他日,官渡侯以及你我都故去了,你我的子嗣能夠壓得住他的子嗣嗎?”
這一點也讓呂雉頗有些猶豫。
畢竟下一代的皇帝眼看著便是她的兒子了,這個時候為自己的兒子留下來一個如此不好對付的人
然則呂後畢竟是呂後,她隻是笑道:“這有什麼呢?”
“如今且先顧著眼前的事情吧!”
劉邦這才是下定決心,既然如此,便素身前往官渡侯府瞧一瞧問一問吧!
官渡侯府中
陳成悠然的坐在院子中,神情卻並沒有外界想象中的肆意張揚和得意,反而是有些許的擔憂和無奈悵然。
事實上,這一次他救駕回來之後,宮中的賞賜旨意遲遲未曾下達的時候,他便已經有所猜測了。
恐怕皇帝對於自己的賞賜有些頭疼了。
陳朗站在一旁侍奉著,一邊將手中的魚食灑落在池塘中,一邊輕聲問道:“父親在憂慮什麼?莫非是此次賞賜的事情?”
相較於“陳成”這個現代人的思維來說,陳朗 的思維更加像是一個古代的“謀臣”,或者說像是一個大家族的繼承人。
他十分聰慧、城府極深。
尤其是這些年,隨著他在京都之中掌事的時間越發久遠,就對於京中之事越發的了解,處理這許多事情也越發顯得隨性而為、卻事事都能如意了。
陳成也不隱瞞這個好大兒,當即便是看著他,將自己的心中擔憂如數說出。
“如今為父再次立下大功,宮中卻遲遲沒有賞賜的旨意,依照我猜測,恐怕這一次陛下想要加封我為王爵之尊了。”
他看向陳朗,畢竟這是自己的下一代,也同樣是陳氏在發展的過程中極其重要的一代。
這是“承上啟下”的一代。
若是第五代第六代出現問題,那麼或許還有得救,但若是第二代就出現了問題,那陳氏可真是藥石無醫,隻能夠擇選他再次降臨的時候,挑選時機,光複陳氏了。
陳朗隻是略微思索後,便想到了此時陳成真正憂慮的全貌。
“父親是擔心,齊王會上奏表書自請去除王爵之位?屆時天下之間,異姓王便隻有陳氏了,父親擔憂如此情形,便如有火上油、錦上花?”
陳成略微點頭:“然也。”
他看著陳朗說道:“你乃下一代官渡侯爵位的傳承者,我自然也不瞞你。”
“我也好、陳氏也好,都不能夠有登上大位的野心。”
“自邦周天子之史中我便看了出來,這世上從未曾有千年、萬年的皇朝,昔年的始皇帝妄想傳承萬世大秦不朽,可最後卻隨著二世皇帝的保證化作一抔黃土。”
“嬴氏上百年的基業化作哀塵,隨風散去在這倉皇的曆史塵埃當中。”
“可昔年,那些許佇立在七國之間的世家大族,如今卻依舊長存——例如當今留侯所代表著的張氏,張氏昔年乃是韓之國相,韓之國內世家大族。”
“如今,七國化作雲煙,可留候之世家卻依舊長存。”
陳成語重心長的說道:“我不願陳氏做那曆史中的哀塵,隻願陳氏做那代代雖名聲不顯、權勢中平,卻曆代都出顯貴、代代長存賢才的千年世家。”
“朗兒,你可明白嗎?”
陳朗的神色更加的肅穆,他知道此時父親與自己說這些事情,相當於直接告訴自己,自己便是下一代的陳氏家主。
也同樣是告訴他,陳氏家主所需要做到的事情。
由此心中生出許多感慨,但最後全都是化作思索。
他低聲應道:“父親放心,孩兒曉得。”
陳朗看著陳成道:“那父親對此事作何打算?可是要接過這王爵的位置?”
聽到陳朗的問話,陳成灑然一笑:“為父還有多長時間可以活呢?若是接下來這王爵的位置,也不過是數年的享受罷了。”
“你在這個位置上需要待著的時間更久,由此也更需要你去思索這件事情啊。”
陳朗聞言直接笑道:“若如此,那父親不必思慮了。”
他挺直著身軀站在那裡,眉目含笑,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父親隻管接下來這王爵的位置便可,日後若是生出事端來,孩兒自會解決。”
陳成微微頷首。
事實上他早就決定好了要從劉邦的手中接過王爵的位置,但他還是想要考驗一下自己這個長子的膽氣。
平日裡見這孩子斯文沉穩有足,但卻少了三分銳氣。
此番卻是讓陳成看了個分明,什麼少了三分銳氣,明明是這孩子隱藏銳氣在自己的心間,而後慨然處事罷了。
這讓陳成更加放心。
自己的第二代老祖宗這麼爭氣,那到時候哪怕自己不能夠降臨在他的身上,也已然無所謂了。
第二代的傳承定然能夠有序進行。
屆時也算是些許安穩。
正在父子二人討論間,那院落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小廝的聲音響起:“侯爺、世子,陛下到了。”
陛下?
方才還在談笑的陳成父子一頓,而後看了對方一眼後,臉上的笑容都藏了起來,變成了舒緩以及恭敬謙卑之色。
陳成更是快步上前,走到了劉邦麵前。
“陛下怎麼來此?可是有要緊的事情?若有要緊的事情,著下人通傳一聲也就是了,何必勞煩您親自走這一趟?”
劉邦看著這清雅的院落,指著陳成的鼻子笑罵道:“你一個舞槍弄棒的莽夫,如今倒是也賞花弄月起來了。”
之後更是看著陳朗感慨道:“真是叫你這個家夥得了好處,生出來一個如此清風朗月、究人之姿的孩子,勝過我家那個蠢貨千倍萬倍。”
皇帝可以這麼瀟灑不羈,隨性妄為,但陳成知道自己不能。
這便是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差彆了。
上位者如此瀟灑不羈、隨性妄為,那是接地氣,是親民;可如果你也如此的瀟灑不羈、隨性妄為的認為這麼做是上位者的喜愛,因而變得驕縱,那便是找死了。
這一點,他一直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後人。
所以此時的他依舊是如同往昔般謙遜,沒有絲毫憑借著自己救駕兩次的功勞而傲慢的樣子。
“陛下說笑了,太子仁心而惠德,親善而高舉,真肖似陛下用人之風。”
“犬子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哪裡能夠和太子殿下相提並論呢?折煞臣、折煞犬子了。”
劉邦看著依舊恭敬而又謙遜有禮的官渡侯,心中則更是多了幾分的滿意,臉上更是帶著幾分親近:“你這賊斯,救了我兩次,在我麵前怎麼還是這麼拘束?”
“這點就不如舞陽侯他們了。”
他語氣中帶著些許感慨的說道:“昔年我等起自微末,在這亂世中不過是苟活而已,如今竟然也建立起來了如此諾大的帝國,當真是令人唏噓。”
劉邦看著陳成,十分坦誠而又認真的表述了自己此次前來的原因。
“我原本想要加封你為異姓王的,封號都已經為你想好了,就取自昔日七國之雄中的“魏”,為魏王。官渡此地昔日也是魏王的獵場之地,所以為你加封魏王也算合適。”
看著陳成準備說什麼的樣子,劉邦擺了擺手:“不必多說,你兩次救駕,第一次我還能夠昧著良心混過去,可若是這第二次再如此混過去,便成了有功不賞的昏君了。”
他調侃的自我笑了一聲:“朕可不想被後人稱之為昏君。”
劉邦十分認真的看著陳成:“然則此時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假如我封你為異姓王,韓信必然會上書請奏,以你為例,言及他非救駕之功不得封王,當日請求也不過是假齊王代管齊地,如今天下太平,當自請除爵什麼的。”
“屆時,你便是天下間唯一一個異姓王了。”
劉邦長歎一口氣:“這對你來說,同樣不是什麼好事。”
“我不願你日後記恨於我,所以今日索性來直接問你、問個清楚。”
劉邦的眼睛中難得帶著幾分真誠之意。
“你是想要王爵,還是想要將河東之郡並入官渡,而後以官渡為食邑五萬戶?”
一時之間,周圍風動心動,纏繞著四周全都不清不楚。
陳朗、陳成坐在那裡,麵對著坦誠至極的皇帝,心中諸多想法浮現。
高祖六年。
秋。
齊王府內
韓信哈哈大笑,而後直接趴伏在桌案上寫著什麼,不過寥寥幾句便將自己所得王爵的來由以及如今之時的境況說了清楚,而後令人速速送往未央宮中遞交給皇帝。
他的孩子在一旁看著他如此開心,心中有些迷惑:“父親這些年來麵目悵然之色許久,今日為何突然綻放笑容?”
“可是遇到了什麼難得的好事?”
韓信眉宇帶笑,甚至語氣都難以遏製的愉悅:“自然是好事。”
他指了指遠處的小廝,以及那小廝手中的奏疏:“如今陛下要加封官渡侯為魏王,值此良機,為父終於可以將身上的王位甩掉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韓信的聲音中帶著嘲諷:“昔年我以為,這齊王之位與其餘諸王之位無所不同,但陛下大肆分封同姓王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
“其餘諸王都有王爵之位、都許建國分邦,而我之王位因為是異姓王之位,所以隻有名聲而無權力,不許分邦建國。”
“此之王爵與毒藥何異?”
“不過皇帝隨手可殺的眼前螻蟻罷了。”
“若得到了好處,自然可以承擔這個風險,可如今什麼好處都沒有得到,憑什麼承擔這個風險?”
“隻是從前沒有緣由不好請除罷了。”
“如今陳氏兩次救駕,得封魏王,我便可以借此緣由,闡述自己未曾有救駕之功,不當封王,除卻這齊王之位,複歸淮陰侯就是了!”
韓信之子這才是了然,當即笑著道:“恭喜父親,得以解脫樊籠!”
他的目光中有些許猶疑:“隻是官渡侯非蠢笨之人,為何會接過這魏王之位呢?”
韓信微微搖頭:“此人城府極深,哪怕我知人用人可卻始終無法看清此人心中所思所想,他好似對權力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渴望,卻又對一些虛名較為喜歡。”
“真是令人奇怪。”
韓信長歎一聲,但隨即愉悅:“不過我們韓氏終於不是他人眼中釘、肉中刺了!”
高祖六年。
高祖下旨,加封官渡侯為“魏王”,並河東郡入官渡之中,為魏王封地。
隻是魏王此時尚且擔任“大司馬”的職位,所以不許其分邦建國,但卻依舊享有魏王高位,同諸王一般,讚拜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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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魏王世家》:“高祖六年,魏王以救駕之功,得封魏王之尊位,雖無建國,然一應尊榮,具同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