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的書房,儼然成了南宮昱臨時的“行轅”。
黃花梨木的寬大書案上,奏章堆疊如小山,明黃的帷幔低垂,隔絕了外間的暖意與生機。空氣裡彌漫著清冽的龍涎香,卻怎麼也驅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寂寥。南宮昱批完最後一本關於江南水患的加急奏報,朱筆懸停,墨汁在筆尖凝聚,欲滴未滴。
他疲憊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半開的窗欞,投向不遠處主殿的方向。那裡燈火通明,暖黃的光暈透過精致的窗紗流瀉出來,勾勒出熟悉而溫暖的輪廓。
那裡有他的梧兒,他失落的半顆心。可那扇緊閉的殿門,如同橫亙在他心頭的天塹,冰冷堅硬,將他拒之千裡。已經……整整十日了。
一股混雜著懊悔、焦灼、以及無處發泄的煩悶狠狠攫住了他,比麵對千軍萬馬時更讓人心力交瘁。他煩躁地將朱筆重重擱在青玉筆山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在過分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高德海。”
南宮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的大太監高德海,立刻躬身上前,腰彎得極低,聲音壓得又輕又穩:
“奴才在。”
“後宮,”
南宮昱開口,語氣平淡無波,眼底深處卻翻滾著凜冽的寒冰與不容置疑的決絕,
“清理乾淨了?”
高德海心頭猛地一縮,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頭垂得更低了:
“回陛下,已按您的旨意,處置妥當。”
他語速平穩,卻字字清晰,如同在念一份冰冷殘酷的判決書:
“淑妃林氏,假孕爭寵,穢亂宮闈,私通…淨房管事王德祿(實為未淨身之假太監),之前關在冷宮。已於三日前亥時三刻,賜安神湯。”
他頓了頓,補充道,
南宮昱麵無表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冰冷的桌麵。
空氣凝固了一般,隻剩下燭火偶爾爆出的細微劈啪聲。南宮昱依舊沉默,隻是那雙深邃的眸子裡,風暴漸息,隻剩下冰冷的、塵埃落定後的漠然。
為了斬斷過去,為了向梧兒證明他的決心,這些盤根錯節的汙穢與背叛,必須連根拔起,哪怕血流成河。
“剩下的呢?”
他淡淡問,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餘下幾位娘娘,”
高德海連忙道,
“賢妃趙氏,李才人,王美人,還有兩位寶林,皆惶恐至極,閉門不出,日日誦經祈福。尤其…尤其自上次朝會後,福星郡主威名…”
他沒敢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有那位能洞悉人心、口無遮攔的小祖宗在,誰還敢在皇後娘娘麵前、甚至是在陛下麵前刷半點存在感?嫌自己死得不夠快,還是嫌家族秘聞被爆得不夠徹底?
南宮昱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前瞬間閃過金鑾殿上那場雞飛狗跳、人人自危的“社死盛宴”。他閉了閉眼,壓下那絲荒謬感,揮了揮手:
“傳朕口諭,明晚禦花園水榭,設‘家宴’。讓剩下的人都來。”
高德海一愣,家宴?在此時?但他不敢有絲毫質疑,立刻躬身:
“是,奴才遵旨。”
翌日傍晚,禦花園臨水的“攬月榭”內,宮燈高懸,將水榭映照得亮如白晝。絲竹管弦之音靡靡,宮女們身著彩衣,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珍饈美饌,表麵一派皇家宴飲的升平氣象。
然而,席間的氣氛卻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胸口發悶,呼吸不暢。
賢妃趙氏坐在離禦座稍近的右側首位。她穿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宮裝,發髻上隻簪了一支簡單的玉簪,臉上脂粉淡得幾乎看不見,卻依舊掩飾不住眼底濃重的青黑和驚惶。
她握著象牙箸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幾次想要夾起麵前碟中的水晶蝦餃,那滑溜的餃子卻總是不聽話地掉回去,如同她此刻七上八下、瀕臨崩潰的心。她的目光,如同驚弓之鳥,時不時飛快地、恐懼地瞟向水榭入口的方向。
李才人、王美人和兩位寶林更是如同鵪鶉,恨不得將頭埋進麵前的湯碗裡,肩膀緊繃,身體僵硬,連咀嚼都不敢發出聲音。整個水榭,除了那刻意營造的絲竹聲,安靜得隻剩下緊張的呼吸和心跳聲。
皇帝南宮昱端坐主位,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遮住了他眼底深處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急於結束這一切的煩躁。他象征性地舉了舉手中的白玉酒杯,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今日家宴,眾愛妃不必拘禮,隨意些。”
賢妃趙氏身體猛地一顫,手中的象牙箸“啪嗒”一聲掉落在麵前的青玉碟中,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在死寂的水榭裡如同驚雷,嚇得她魂飛魄散!
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儀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座位上撲了出來,重重跪倒在冰涼的金磚地上,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劫後餘生般的哭腔和難以抑製的顫抖:
“陛下!陛下開恩!臣妾…臣妾自知愚鈍,無德無能侍奉君前!臣妾…臣妾願自請離宮,長伴青燈古佛,日日誦經,為陛下、為皇後娘娘、為大鄴江山祈福!求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啊!”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這一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李才人、王美人、兩位寶林,幾乎是同時離席,爭先恐後地撲跪在地,額頭磕在金磚上砰砰作響,帶著哭腔的懇求聲此起彼伏:
“陛下開恩!臣妾也願出家祈福!”
“求陛下恩準!臣妾願去庵堂了此殘生!”
“臣妾願為奴為婢,隻求離宮!求陛下成全!”
她們的聲音裡充滿了恐懼,那恐懼並非全然來自皇帝的冷酷手段,更深的,是源於那個名字——福星郡主東方毓寧!
誰知道她會不會心血來潮,再來一場“心聲”處刑?誰又能保證自己府上、自己身上沒有半點能被那“小祖宗”拿來爆笑取樂的隱秘?
與其整日活在提心吊膽、不知何時會當眾社死的恐懼中,不如主動求去,遠離這可怕的漩渦中心!出家為尼,竟成了她們眼中唯一的生路!
南宮昱看著下方跪倒一片、哭求著要出家的嬪妃,冕旒下的眉頭緊緊蹙起。他並非憐憫,而是覺得無比諷刺和……一絲解脫。這些曾經或明豔、或溫順的麵孔,此刻隻剩下恐懼和逃離的急切。
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
“準了。高德海,著內務府即刻辦理,按份例撥付安家銀兩,送去京郊皇家庵堂清修。”
“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賢妃等人如蒙大赦,咚咚咚地磕著頭,聲音裡充滿了絕處逢生的慶幸和虛脫。一場本該是“闔家歡”的宮宴,就這樣在詭異的氣氛和嬪妃們迫不及待的感恩戴德中,草草收場。
偌大的後宮,一夜之間,幾乎被清空。這前所未有的“乾淨”,隻為了通向鳳儀宮主殿的那條路,能少些阻礙。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鳳儀宮主殿那扇緊閉的、厚重的、象征著皇後無上威嚴的雕花殿門,在宮燈的映照下,泛著冷硬的紫檀光澤,如同不可逾越的堡壘。
南宮昱獨自站在殿門外。他換下了沉重的朝服和冕旒,隻穿著一身玄色繡金龍的常服,夜風吹拂著他未束冠的幾縷墨發,平添了幾分落寞。
他懷裡,抱著一個與他帝王身份極其不符的、鼓鼓囊囊的玄色大包袱,布料是上好的貢緞,但那形狀……實在難以啟齒。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足畢生的勇氣,才抬起手,用指節極其輕微地、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叩響了那扇緊閉的門扉。
“叩、叩叩。”
聲音輕得幾乎被夜風吹散。
殿內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回應。隻有溫暖的燈光透過門縫,在地麵投下一線光亮。
南宮昱的心沉了沉,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側過身,將臉貼近那冰涼的門板,壓低了聲音,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和討好,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梧兒…是朕…”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不夠,又補充道,
“朕…朕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殿內依舊毫無動靜。
南宮昱抱著那沉重包袱的手臂緊了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聲音更低,帶著點破罐破摔的急切:
“梧兒…你看…你看朕買了什麼…” 他試圖把懷裡的包袱往門縫裡塞了塞,雖然明知是徒勞,
“朕…朕讓人去悅己閣了!你喜歡的月下海棠,還有…還有彆的…好多!管夠!真的管夠!梧兒…朕保證…保證下次…下次輕點…再…再給朕個機會…好不好?”
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著門內的回應。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無比漫長。夜風吹過廊下的宮燈,光影在他緊張而期待的側臉上明明滅滅。
就在南宮昱幾乎要以為連這卑微的祈求也要石沉大海時,殿內終於有了動靜。
“吱呀——”
一聲輕微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門軸轉動聲響起!
南宮昱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梧兒心軟了!她開門了!他下意識地就要往前湊,臉上甚至擠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然而,那扇厚重的殿門,僅僅隻是向內拉開了一道不足三指寬的縫隙!
縫隙裡,並未出現他朝思暮想的人兒。隻有一道清冷如冰泉、帶著濃濃譏誚和不耐的女聲,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準無比地從縫隙中刺出,狠狠紮在他剛剛升起希望的心上:
“滾、去、睡、你、的、書、房!”
話音落下的瞬間!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扇剛剛拉開一絲縫隙的殿門,以比開啟時迅猛十倍的力量,被一股無形的怒火狠狠甩上!沉重的紫檀木門板重重撞擊在門框上,發出沉悶又決絕的巨響,連帶著門楣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巨大的關門聲浪裹挾著冰冷的拒絕,狠狠撞在南宮昱的臉上、身上!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如同麵具般碎裂。懷裡的沉重包袱仿佛也失去了支撐,“噗”地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散開一角,露出裡麵堆疊的、柔軟光滑的、各種顏色和款式的絲織物——正是悅己閣最新款的閨房小衣,數量之多,足以開個小店。
南宮昱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帶來刺骨的涼意。他看著地上散落出的、五顏六色的罪證,再看著眼前這扇紋絲不動、如同山嶽般隔絕了他所有希望的冰冷殿門,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羞窘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纖細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不遠處。是暗衛首領甲,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眸。她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戰利品,又看了一眼僵立如木雕泥塑、渾身散發著低氣壓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同情笑意,隨即恢複了職業性的刻板,壓低聲音請示:
“陛下,這月下海棠補貨十件,可夠?”
她指的是包袱裡同款最多的那疊柔粉色。
這聲音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南宮昱搖搖欲墜的帝王尊嚴。他猛地扭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殿門,眼神裡充滿了被拒之門外的怨念和不甘,又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他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命令,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
“十件?不夠!”
“去!告訴悅己閣掌櫃!”
“每種款式!給朕來十條!”
“朕…朕這手…”
他低頭,恨恨地瞪著自己那雙骨節分明、曾執掌乾坤、此刻卻顯得無比“多餘”的手,咬牙切齒地低吼:
“它…它欠!!!”
暗衛甲:“……”
她努力繃緊麵皮,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了一下,立刻低頭抱拳:
“是!屬下遵命!” 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廊柱的陰影裡,仿佛從未出現過。
夜風嗚咽,吹動著廊下孤燈,將南宮昱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他低頭看著腳邊那一大堆色彩斑斕、柔軟絲滑的小衣,又抬頭望向那扇冰冷緊閉、再無一絲縫隙的殿門。
良久,他緩緩地、認命般地蹲下身,開始笨拙地、一件一件地,將那些散落的罪證和希望撿起來,重新塞回那個鼓鼓囊囊的玄色包袱裡。
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被流放的帝王收拾行囊的淒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