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是盛宴,也是葬場。
一條身軀百丈的黑蛟自破碎的洞天裂隙中狼狽逃出,鱗甲翻飛,血肉模糊,
一道幾乎將其攔腰斬斷的劍痕,至今仍有殘餘劍意盤踞,如跗骨之蛆,不斷磨滅著它的生機。
它名玄煞,曾是驪珠洞天內一處水府的君王,修行一千三百年,隻待洞天圓滿,便可借機化龍。
未曾想,等來的不是化龍之機,而是滅頂之災。
此刻,它盤踞在一片廢墟的陰影之中,猩紅的豎瞳掃視著這片混亂而嶄新的天地。
空氣中,凡人的恐懼、修士死前的怨念、還有那精純卻狂暴的靈氣,混雜成一鍋讓它既貪婪又警惕的大補湯。
它需要進補,需要吞噬足夠多的血食魂魄,來壓製傷勢,恢複妖力。
小鎮之內,哀嚎遍地,處處都是驚慌失措的“點心”。
玄煞正欲張開血盆大口,將一條街的生靈儘數吞噬,動作卻猛然一滯。
它的神念,如水銀瀉地,鋪滿整個小鎮,卻在觸及一處角落時,如遇冰山,突兀地頓住了。
那是一間雜貨鋪。
在滿目瘡痍、靈氣紊亂的末日景象中,那間小小的鋪子,連同它所在的那個院落,竟如風暴眼一般,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死寂與安寧。
不對。
玄煞仔細分辨,那安寧之下,藏著幾縷微弱卻堅韌的生機,像是風中殘燭,卻怎麼也吹不滅。
這等天地傾覆的大災變之中,還能獨善其身,護住一方平靜。要麼,此地有上古遺留的絕強禁製;要麼,便是藏著一件能夠鎮壓氣運的異寶。
或者,住著一個實力通天的老怪物。
無論是哪一種,對此刻的玄煞而言,都意味著天大的機緣。
它的身形在陰影中蠕動,悄無聲息地向那間雜貨鋪靠近。
百丈妖軀收斂成一個尋常黑衣男子的模樣,隻是臉色慘白,眼瞳中偶爾閃過一絲非人的猩紅。
他看見了。
店鋪門口,一個年輕人正不耐煩地安撫著幾個凡人。一個老頭,幾個孩童。
玄煞心中冷笑。又是這種偽善的把戲。修行中人,最喜在凡人麵前彰顯慈悲,沽名釣譽。
等殺了你,這些魂魄,正好一並做了我的開胃小菜。
殺意在胸中醞釀。
然而,當他試圖將神念再往前探出一步,想要看清那年輕人的根底時,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妖魂最深處炸開。
那間鋪子,在他的神念感知中,不再是一間鋪子。
那是一個黑洞。一個看似平靜,實則可以吞噬萬物的漩渦。
他那足以撕裂山川的妖王神念,才剛觸及門口的門檻,便如泥牛入海,瞬間消散無蹤,沒有激起半點漣漪。
玄煞渾身一僵,如墜冰窟。
一種源於血脈的、被更高等階存在俯視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想起了數百年前,一頭不開眼的同族,因覬覦小鎮氣運,被一道無形劍氣斬滅當場,魂飛魄散。
後來有僥幸逃脫的小妖惶惶傳言,此地,有劍仙遊戲紅塵。
又想起不久前,另一頭實力不俗的大妖,倉皇逃出小鎮,神魂受創,隻言此地有大恐怖,提及時,至今仍瑟瑟發抖。
難道……
玄煞強壓下心中的貪念與殺意,將自己更深地藏入陰影,眼中的猩紅褪去,隻剩下凝重與驚疑。
他忽然察覺到,窺伺此地的,不止他一個。
東邊的屋頂,西邊的斷牆,南邊的枯井……至少有三道隱晦的氣息,同樣在死死盯著那間雜貨鋪。
那些氣息,有的是大驪朝廷的鷹犬,有的則是名門大派的探子。
他們都在看,卻沒有一個敢動。
這裡的水,比想象中還要深。
玄煞生性狡詐,活了一千三百年,靠的從不是一身蠻力。它按捺住所有衝動,決定等。
等一個比它更蠢,或者比它更貪的家夥,去投石問路。
雜貨鋪裡。
林安被幾個孩子的哭聲吵得頭疼。這天災人禍的,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心情當什麼保姆。
可看著那一張張掛著淚珠和灰塵的小臉,他心裡又軟了下來。
“好了,好了,彆哭了。”他有些笨拙地安慰著,從兜裡摸出手機,晃了晃,“叔叔給你們講個故事,就不怕了。”
那幾個孩子抽抽噎噎,好奇地看著他手中那個能發光的黑色方塊。
“從前啊,有三隻小豬,他們要蓋房子……”
林安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他自認為很溫柔的語調,開始講述那個爛熟於心的童話故事,“豬大哥圖省事,蓋了一座茅草房。大灰狼來了,呼的一口氣,就把房子吹倒了……”
他的聲音不大,平鋪直敘,毫無感情。
可在遠處,藏於陰影中的玄煞,卻聽到了完全不同的東西。
它的神念不敢靠近,隻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音節。那聲音,穿透了外界靈氣的狂暴與喧囂,直接響在他的妖魂之中。
那是一種古怪的韻律,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奇異力量。
那幾個凡人孩童原本因天地劇變而瀕臨崩潰的神魂,竟在這三言兩語間,迅速平複下來,重新變得穩固。
這是……安魂咒?
不對!
玄煞的眼瞳驟然收縮。
尋常的安魂咒,隻能撫慰,絕無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幾近離體的神魂強行“釘”回軀殼!這已經不是術法,這是言出法隨!是直指神魂本源的大道真言!
“茅草房……”
“大灰狼……”
“吹倒了……”
一個個簡單至極的詞句,在玄煞耳中,卻被自行補全、解讀成了另一番驚悚的含義。
茅草,脆弱不堪,指的是那些道基不穩、隻求速成的左道修士。
大灰狼,是天地災劫,是外魔入侵。
一口氣吹倒,便是警示,在這等大劫之下,根基不牢者,頃刻間便會萬事皆休,形神俱滅!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玄煞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這位高人,根本不是在講什麼故事。他是在用最淺顯的比喻,向冥冥中的某些存在,闡述著“大道至簡,根基為王”的道理!
他甚至懶得用什麼高深術法,隻是用最尋常的言語,便撫平了凡人的恐懼,同時又點破了修行的天機。
這是何等的返璞歸真!何等的遊刃有餘!
玄煞心中那最後一絲貪婪,被這無邊的恐懼徹底澆滅。
他再也不敢有任何覬覦之心。這間雜貨鋪,不是什麼藏寶地,這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揣測的禁忌存在的道場!
自己這點道行,在對方麵前,恐怕連那“茅草房”都算不上。
玄煞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石雕,直到林安講完故事,打著哈欠,準備去後院看看那袋“好米”還剩下多少時,他才敢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身形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狼狽退走。
他必須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
但在離開之前,他那雙猩紅的豎瞳,掃過遠處一個同樣在窺伺此地,卻顯得有些不自量力的貪婪修士。
你自己不敢去探,總得找個替死鬼,去試試水的深淺。
玄煞的嘴角,咧開一個無聲而殘忍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