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囚服鬆鬆垮垮耷拉在謝雲虎身上,他似一抹飄蕩的幽魂,被禁子引到了一間乾淨整潔的單人牢房,一張石床,一個便桶,一壺清水。
沒有發黴爬著毒蟲的稻草褥子,沒有臭氣熏天的排泄物,沒有把囚犯的腳啃出白骨的嗜血碩鼠……
“朱郎中的親傳弟子是誰?”謝雲虎困惑地喃喃著,“我們素不相識,他(她)為何要這般幫我?”
“你,趕緊滾回自己牢房去。”
許差撥指著謝雲鶴,命令道,“探監時間隻有一刻鐘,差不多得了。要不是看在朱神醫和楚小郎中麵子上,能讓你夜裡在牢城營竄門子?上一個夜裡亂逛的,被本差撥用鎖鏈捆起來塞住七竅,倒掛著抽了一百鞭!”
說完,許差撥一搖一擺地走了。
倒也沒真讓禁子獄卒把謝雲鶴給鎖起來,強行押解回去,施以“盆吊”酷刑。
謝雲虎也震驚了,這光打雷不下雨,根本不是許差撥的殘忍風格啊,太陽真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三弟,楚小郎中就是朱神醫的弟子吧,你認識麼?”
“嗯。”
“究竟是哪路貴人?”
“我的未婚妻。”
“不對啊。”謝雲虎徹底淩亂了,“南梔縣主姓劉,也不可能拜甜水縣的一個郎中為師……”
“我隻有一個未婚妻,她叫楚鸞。是附近的村民,縣衙保的媒。”
昏暗中,謝雲虎看不清謝雲鶴的臉,他自己的臉倒是騰得熱了起來,無地自容了。
一刻鐘之前,他還瘋狂指責三弟,不肯放棄自尊和原則討好劉黨,害人害己,並認為隻有身份高貴的南梔縣主才能幫謝家跳出火坑;結果一刻鐘之後,就成功住進了乾淨整潔的單間牢房,靠的竟是一個出身低微的農村小醫女?
“三弟,我……”
他硬著頭皮給自己找補,“我剛才說那些話,也是為了你好,為了咱爹好,為小妹好。哎,雖說是縣衙保的親,但你若真與那個楚小郎中成親了,就徹徹底底斷絕往上爬的機會,隻能一輩子在這涯州鄉下做苦力、耕田,像野草一樣被人反反複複地踩踏。”
雖然得了楚鸞的幫助,但謝雲虎是個很現實的人。
還是覺得楚鸞這個弟媳,遠沒有劉梔好,要出身沒出身要背景沒背景,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他三弟是人中龍鳳,是軍事天才,是戰神!相貌又特彆好!娶妻還是得娶一個對官運有大助力的。
三弟什麼都好,就是不曉得趨利避害,守什麼氣節,信什麼公平。
“婚書已訂,我需對她負責,二哥無須多言。”
“你就是太條條框框把自己框住了。伸伸手就能得到的榮華富貴你不要,劉皇後的侄女你不娶,偏要跟一個農女耗死在瘴區鄉下,你還想不想翻身……哎?你怎麼走了?”
謝雲虎很無力,三弟非但不聽他這個兄長的,還半點麵子不給扭頭離開。
他置氣地往石床上一趟,心裡似墜著鐵塊,“大哥去世,我就是長兄,父親年事已高又重傷,按規矩這家裡他也該聽聽我的意見。老三啊老三,你怎麼就不知道服氣呢?也該把頭低下來了。”
。。
小唐氏低著頭,在大灶鍋邊上翻攪著濃稠的蔗汁兒,把浮沫舀出去,熬得赤色濃稠。
自從七日前,她和侄女兒楚鸞在集上掙到了錢,曹押司夫妻倆又下了訂單,放言再熬出白砂糖有多少他們買多少,老楚家上下就起早貪黑忙得不亦樂乎。
女人當男人使,孩子當女人使,耕牛當機器使。
老二媳婦小趙氏也顧不上織布了,帶著三妮兒和二錘去田裡揮汗如雨收割甘蔗,還要進行大培土保護甘蔗根。
土糖寮的糖車吱吱呀呀,由耕牛拉著從天亮榨汁到天黑;有一半的時間田裡也要用耕牛,大錘就自己推著糖車,人力榨蔗汁。
楚鸞去回春堂做學徒,黃昏時分才到家:“祖母,師娘提前預支了月錢給我,人情往來用掉了一百文,剩下的四百文,上交給您。”
一百文給許差撥買了二斤熟牛肉、一隻燒鵝。第一次賄賂是用好酒,第二次除好酒之外還得加上好肉,第三回如果還想求人辦更多的事兒估計就得塞銀錠了。
眼下,還有一個問題亟需解決——如何把她未來的小姑子謝雲鹿從娼寮館裡撈出來,不再做軍妓。
這可比給謝雲鶴父子送水食、給謝雲虎換單人牢房困難百倍!
贖一個相貌普通的青樓女子都需要百兩銀子呢,楚鸞沒見過謝雲鹿,但謝家基因那麼優良,從謝雲鶴的相貌就能推斷出小姑子肯定也是個美人,那贖金不得千兩起步!再加上小姑子是官奴罪人,價格還得再翻一翻。
此等情況下,她一個月幾百文的工錢就完全不夠看了,存到老死都不一定能攢夠贖金。所以,還不如把月錢直接交給祖母補貼家用更實際些。
燈燭螢螢,照得楚老太眼角的淚角發亮,老人家又是欣慰又是自責:“我老了,不中用了。真沒想到,咱們這個家竟然要靠阿鸞這個苦命的孩子撐起來。”
做祖母的心裡就是想得周到細致,“乖孫女,你的心意我曉得了,你能被朱郎中看中收為親傳弟子,是給列祖列宗長臉麵,全家都替你高興。但這可是你在回春堂做學徒的辛苦錢,交一半補貼家用足夠足夠了,剩下的你自己留著傍身。”
楚鸞搖頭:“孫女不能壞了家裡的規矩,必須在土糖寮和田地的農活全部乾完的情況下,做工攬活兒掙到的錢才上交一半。如今家裡一堆活兒做不完,收割甘蔗、犁地、洗甘蔗、熬糖,三位伯母叔母和幾個兄弟姐妹起早貪黑都忙得腳不沾地,我卻去了回春堂,田裡和土糖寮的活兒幾乎沒怎麼出力,這怎麼好隻上交一半?”
“賬不能這麼算,阿鸞是有大出息的人。”
熬糖的大伯母小唐氏轉過頭來,第一個不讚成,“整個糖村除了她,還有誰能被朱郎中這樣看重!依我的意思,家裡的農活兒不用她操半分心,我帶著弟妹和孩子們都能打理好。朱郎中一個月給五百文工錢,就算上交一半二百五十文對咱家來說,也已經是非常多的補貼了!”
二叔母小趙氏抱著一捆甘蔗進來,道:“大嫂見的分明,阿鸞做了朱郎中的親傳弟子,就是體麵人了。她在回春堂用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得孝敬師父師娘吧,得跟師兄、夥計們人情往來吧,她若把月錢全交給婆婆,在外頭就寸步難行了。”
三叔母小魯氏,剛剛修理好了有些故障的木糖車,聽到她們的討論,也大著膽子發表了下意見:“兒媳覺得,阿鸞熬白砂糖的秘方,本來就對家裡的貢獻最大。像咱們這樣不識字粗苯的,才該多做些農活彌補。”
長孫楚大錘提了一桶新榨出來的甘蔗汁,傾入大灶鍋裡:“鸞妹覺得是占了咱們便宜,其實是咱們占了她便宜。”
三妮兒抹了把額上的黃泥,高聲道:“姐姐讓我吃飽飯,她那份農活兒,我幫她乾了!”
楚鸞心裡熱乎乎的,有些感動。
楚老太拉著孫女的手,道:“你也瞧見了,家裡人都覺得我的處理方式沒有問題,你交一半就行。”
“可……”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楚老太一臉慈祥,“我掌家幾十年,也不是一言堂,家裡不管男人、女人、孩子,都要讓他們說話,把心裡的想法表達出來,再一起討論出個意見。”
言外之意,這不是我老太婆偏心孫女,而是家裡人全票通過的。
到了這個份兒上,楚鸞推脫不過,她說:“家裡人這樣護著我,真是受寵若驚了。也沒什麼能報答大夥兒的,這樣,以後每天從師父那兒學習回來,我教三妮兒、大錘哥、二錘認幾個字,等三叔母的孩子出生了,也一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