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飯呢?昨天送來那餅子你跟繼剛吃了沒?”
白秀珍進門就問。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先提這個,哪怕之前兩家鬨得不太愉快,嚴雪也不好給她甩臉色,接下來的話自然就好說了。
嚴雪果然沒給她甩臉色,笑盈盈去開了碗櫃,“還剩倆,大娘您家要是不夠吃就拿回去,我這還有地瓜。”
白秀珍準備好的說辭當時就卡在了嗓子眼,情緒都不連貫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明明她是施以恩惠的那個,叫嚴雪這麼一說,倒好像她多摳門,東西送出去了還要來討回來。
嚴雪本來也沒想真還,順勢就又放了回去,“那您是有什麼事?”
幾句話的工夫,白秀珍進門時那種高高在上已經有些維係不住,又頓了頓才組織好語言,“這不前兩天翻日曆,發現你就快滿十八了嗎?我像你這麼大,你大哥都能滿地爬了,你這該抓緊也得趕緊抓點緊。”
原來是為這個,嚴雪不能說早有所料,但的確往這個方向猜測過。
嚴繼剛本來躲在裡屋,聞言也忍不住探出半邊頭。
白秀珍沒在意,還在那拉著嚴雪說話,“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長得特彆好,你見了保準能相中。關鍵是家裡也通情達理,聽說你還有個弟弟,讓你把繼剛也一塊帶去,這樣的人家可不好找。”
父母雙亡,還帶個拖油瓶弟弟,一結婚就等於直接當爹,這樣的姑娘的確不好嫁。
何況父母雙亡,往深裡想是相克的八字。雖說破四舊已經轟轟烈烈搞了好多年,可農村人特彆在意這個,誰知道她還會不會克彆人。
嚴雪低了頭,臉上露出些為難,聲音也小了下去,“大娘,我這還戴著孝呢。”
“都新社會了,誰還講究這啊?再說你不是滿一年了嗎?真等三年,不得等成個老姑娘,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白秀珍不以為意,“我這也是看你一個人帶著繼剛,日子過得難。找個男人,好歹家裡有個主心骨,比你這樣啥都自己扛強。你這兩天就彆往外跑了,找個時間先去相對象,成就趁著年底趕緊把事辦了。”
連啥時候結婚都安排好了,倒比嚴雪這個獨自帶著弟弟,又要養家又要還債的還要急。
嚴雪就沒再說什麼,隻將頭垂得更低,“再等等吧,我……我這還沒滿十八呢。”
白秀珍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隻當她是害羞,“也行,不差這幾天了。你好好想想,早點找婆家,你也能早輕快輕快不是?我就不耽誤你做飯了。”
人一走,嚴繼剛立馬從裡屋出來,跑過來拉住了嚴雪的衣角。
小少年仰著臉,清澈的眼睛裡有擔憂,也有關切,可卻抿抿唇什麼都沒說。
嚴雪捏了把他的小臉,“又不是給你找媳婦,你著什麼急?”
嚴繼剛臉立馬紅了。
嚴雪就拖著這麼個大尾巴,回到鍋邊繼續做飯,“大伯娘介紹這個人,估計長得不錯。”
嚴繼剛眨了一下眼,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說這個。
嚴雪慢悠悠講給他聽,“人想把一樣東西推銷出去的時候,會不停突出甚至放大這樣東西的優點,對缺點避而不談。大伯娘一直叫我見人,肯定是有自信見了之後我能看上,不然她不是白忙活了。”
嚴繼剛雖然不敢出門,學也沒有上過,但先喪母後喪父,其實比同齡孩子更加早熟。
嚴雪說給他聽,他臉上果然露出思索,“那……其他的……”
“大伯娘既然沒提,肯定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就看是哪些方麵不如人意了。”
嚴雪一直是個很現實的人,上輩子那些經曆也由不得她不現實,“人這一輩子,不如意的是大多數,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就好了。抓住自己最想要的,不重要那些該舍就舍,也隻能舍。”
這回嚴繼剛沉默了更久,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好半天,他才問姐姐:“你這是……要去見?”
“條件合適的話,見見也無妨。”嚴雪一笑,抬頭朝正屋西邊看了眼,“不過在那之前,還得先打聽打聽。”
所以她才以自己未成年為由,給自己爭取了幾天時間。
嚴繼剛這種情況,最好是換個生活環境,能讓他放鬆下來,不再想起那些噩夢,也不再有人整天學著他說話。
在這個時代,女性一直不結婚也不現實。倒不是養不起家,是獨身女性身邊沒個男人,總免不了被人惦記,尤其是生活在農村的獨身女性。
當初她生父過世,她媽一個人帶著她,就差點讓人摸進來,那個人還是她的親三叔……
事涉自己兒子,她那對爺奶肯定不能幫她媽做主,甚至指責是她媽耐不住,勾引了自己兒子。不然她媽也不會毅然決然帶著她改嫁到了這麼遠的地方,還連她的姓都改了,徹底跟原來的家庭斷了關係。
如果嚴雪穿的是五十年代,或者改革開放以後,就去城裡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了。
可現在是1969年,城裡人都得下鄉做知青。不通過嫁人這種方式,她連這個村子都沒法離開。
嚴雪把炒好的菜盛出來,對嚴繼剛說:“你先吃,我去給咱二奶奶送點。”去碗櫃又拿了個碗。
沒想到嚴繼剛進屋把盤子放好,又趕緊跑出來,要跟她一起去。
冬天天冷,關裡這邊北邊的窗戶多數是用黃泥做的磚坯堵起來的,為的是擋風,隻留南邊的窗戶采光。
姐弟倆趁著大伯一家正吃飯,從屋後繞到了正房的西間,抬手敲了三下窗,不多會兒,裡麵便響起了拔插銷的聲音。
嚴家這位二老太太年少守寡,才二十來歲丈夫就沒了,兩個孩子也相繼早夭,一直跟著大伯哥也就是嚴繼剛爺爺一家過日子。
那時村裡都傳她方兒子方漢子,她自己心裡也存了忌諱,一直沒有再嫁,隻象征性過了大伯哥家二兒子也就是嚴雪的繼父嚴柏山當嗣子。
但其實就是走個形式,省的她過繼了彆人,房子和地都落到彆人手裡,嚴柏山根本沒和這位過房媽一起生活過,而是繼續養在父母膝下。老太太似乎也不在意,在嚴家不言不語,不聞不問,活得像一個隱形人。
以前嚴雪沒注意,多了一段人生後再回頭看與這位過房奶奶的幾次接觸,發現對方絕對是個洞若觀火的明白人。
“奶奶您吃飯了嗎?我剛做了鹹魚燉蘿卜。”她把碗從敞開的窗縫遞進去。
油放得不多,但切成段的鹹魚還是被煎得微微泛黃,配上色子那麼大的蘿卜塊,看著就讓人有食欲。
二老太太說話一向慢悠悠的,“做了就自己吃,往我這送什麼?”
“這些年我跟繼剛的衣裳和鞋,您也沒少幫著做啊。要不就我那針線活,我們都得光著。”
嚴雪長了張線條柔和的臉,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特彆討人喜歡,小嘴巴也會說話。二老太太那張過早蒼老的臉上眼見著有了笑意,“瞎說啥呢?”
又低聲問:“你大伯娘剛往你那邊去了吧?”
“就知道瞞不過您。”嚴雪並不覺得意外。
二老太太也沒有要拐彎抹角的意思,“這幾天你不在家,你大伯娘那個嫁在垛崮村的遠房妹子來過兩趟。”
都不用再多說,嚴雪就懂了。
垛崮,顧名思義,垛起來的石頭。
那邊可是十裡八鄉有名的貧困村,土地薄,地裡不出息,山上的石頭也不成才,年年都完不成國家給定的任務。彆說外地姑娘不願意嫁,本村姑娘都跑光了,全村不到一百戶人家,就有三十多個光棍。
如果是因為窮,願意讓她把弟弟帶上,的確說得過去。
沒想到二老太太又看了嚴繼剛一眼,明顯還有話說。
嚴雪立馬捂上了弟弟的耳朵。
二老太太聲音壓得更低,“她說那戶人家我知道,家裡一共五個兒子。前些年老大說了媳婦,三天回門,就再沒從娘家回來。”
才過了三天就不過了,是男方打老婆還是……
嚴雪剛在腦子裡轉過,就聽二老太太若有所指道:“有人看到他們家老二後背全是血道道。”
老大結婚,老二後背全是血道道……
這嚴雪都忍不住要抽氣了,難怪不讓嚴繼剛聽,“她們給我介紹的不會就是這個老大吧?”
“那倒沒有,他們給你介紹的是老三。前些年沒的吃,老大跟人去島上趕海,回來的時候船沉了。”
這個事在當地很出名,嚴雪那時候年紀還小,依然有所耳聞。聽說是回來的時候船漏水,開船的讓把桶裡的東西倒倒,船上人餓怕了,沒一個舍得,最後二十多個人全淹死了,最多的一家沒了倆。
可就算不是老大,老三也很危險好嗎?
總不能拿自己的下半輩子賭人家隻對嫂子感興趣吧?
聽說這位老二至今還沒有結婚,下麵還有兩個剛剛成年的弟弟……
回去的路上,嚴繼剛一直拿眼瞧嚴雪,一副想問又不知道能不能問的樣子。
嚴雪上輩子沒少在網上吃瓜,依舊覺得很炸裂,一時沒顧上理會。直到吃飯時嚴繼剛仍然心不在焉的,她才組織了下語言,問弟弟:“你想不想要四個姐夫?”
“四個?”嚴繼剛差點噎著,反應過來立馬搖頭。
“我也不想,所以咱們還是另想辦法吧。”
於是等白秀珍算著日子,過來問嚴雪準備得怎麼樣了,嚴雪再一次找了借口拖延時間。
白秀珍有些不悅,回去把這事和嚴大伯嚴鬆山說了,“當自己是啥千金大小姐呢,給她介紹個對象還拿三拿四的。”
嚴鬆山眉頭也皺了起來,“她不會是知道了吧?”
這白秀珍倒是不擔心,“她能知道個啥?誰閒著沒事跟個十幾歲的小妮子說這些?再說那都是沒影的事,外麵瞎傳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嚴鬆山始終覺得不放心。
自從柏山沒了,嚴雪那妮子就總給他一種不太對的感覺,具體哪裡不對,他又說不出來。
“還是得再加一層保險。”嚴鬆山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那妮子不是還欠著生產隊的錢嗎?不行你跟他們家說說,讓他們先給還了。”
有了債務關係,這個對象相不相,嫁不嫁,可就由不得她了。
“讓他們還?那他們之前跟我說的……”白秀珍欲言又止。
他們錢夠不夠,關他們什麼事?
嚴鬆山瞥了妻子一眼,“實在不行就算了,又不是非他們不可。”
並不是很執著促成這件事的樣子,甚至轉移話題說起了彆的,“繼祖跟他那個對象,處了得有小半年了吧?”
提到大兒子,白秀珍又掛起臉,“可不是,這要不是咱家沒地方,年底就能把婚結了。”
嚴家院子小,孩子又多,根本騰不出地方給兒子結婚,還得想法子另蓋,又麻煩又費錢。
何況他們又不止這一個兒子,後麵還有三個等著呢,都花完了老二老三怎麼辦?
這麼一想,白秀珍更想快點把嚴雪那姐弟倆弄走了,“我還是去跟他們家說說,既然要娶媳婦,也不差這點錢。”包了圍巾往外麵走。
剛出正屋,迎麵就看到一個小毛驢噠噠噠停在了院門外。
驢上的人白秀珍認識,是嚴雪她媽的親堂姑,就嫁在十裡地外的單家村。當初嚴雪她媽嫁到嚴家,就是她介紹的。
不過這人雖然隻比嚴雪她媽大十歲,卻是裹了小腳的,走遠路並不方便,平時都是人往她那邊去,很少見她往嚴家這邊來。
正納悶,小腳老太已經從驢上下來,還笑眯眯和她打了個招呼。
“她大娘也在家啊?正好,我給小雪介紹了個對象,你也幫著參謀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