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一夜,南般若終究沒能逃出上京城。
兄長戰死不久,天舟就被擊落了。
一支巨大的帶鏈鐵弩呼嘯著刺穿了天舟左側護板,那一聲轟鳴震得天舟上的南般若雙耳失聰,胸膛悶痛。
鐵索在絞車裡一抻,天舟頓時搖搖晃晃失去了平衡。
它打著旋栽下去,撞向一座瓊樓。
烈風聲、悶嘯聲、尖叫聲、崩裂聲……世界顛倒破碎。
轟隆一聲震天的顫,南般若被甩出天舟,摔進一片灰塵彌漫的廢墟。
她剛想爬起來,就被人重重一腳踩了回去,灰塵衝進鼻腔,嗆得她無法呼吸。
“抓到南戟河的女兒了——我抓到她了!”有人沙啞興奮地大喊。
她被人粗暴地拎起來,反剪雙手,用粗糙的硬麻繩捆住。
她斷了腿,被那個五大三粗的士兵半拎半拖著行走,穿過幾條大道,扔進冰冷潮濕的地牢。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藺青陽趕來幫了她——那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就是罪魁禍首。
青年長得好看,態度溫和,三言兩語就騙得她信任。
他把她帶出地牢,給她治傷、換洗,替她安排了一間暖和乾淨的院子。他答應她,一定會幫她查清真相,如果她的家人真是冤枉的,他會替他們伸冤。
那時的她天真單純不諳世事。
她傻乎乎地相信他。為了求他幫忙,她甚至不自覺地親近他。
他自然不會放過自投羅網的獵物。
她急於打聽父母的事情,當他故意騙她說南戟河夫婦還活著,還有可能得救的時候,她被他引誘著上了床。
往事滅頂而來。
南般若身軀戰栗,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捏緊,一下一下狠狠地攥。
“咳,咳咳!”
南念一用嘶啞的咳嗽聲喚回她的神智。
“勒——勒死我了。”
南般若連忙鬆開胳膊,心虛地把臉埋到他背上。
半晌,她發出悶悶的聲音:“阿兄。如果情況不好,有什麼萬一的話,你一定不要管我,你回炎洲,東山再起。”
南念一被她弄得眼鼻發酸。
“彆說傻話,阿兄定會保護你。”
“不要保護我!”
他知道她情緒不對,不想刺激她,也不願違心答應這個無理要求。
敷衍嗯兩聲,目光往前一掃,果斷轉移話題。
“看,前麵好大一個鼓!”他道,“離京之前,我帶你上去,咱們把那大鼓給它敲破了,留它一地雞毛,如何?”
南般若啞然失笑。
兄長向來是個性情穩重的人。為了逗她開懷,竟然說出這麼不著調的話來。
她順著他的指引望向那座樓。
目光微微一滯。
這是一座古樸厚重的鐘鼓樓,像一隻堅石巨獸伏趴在上京城中。
五彩鳳紋大鼓豎在二樓。
這是上京城中最醒目的地方,鳳天鼓樓。
藺青陽上位之後,很快就命人拆除了這座樓。
因為……
再世重生,南般若實在不願再回憶那些事。
她想要彆開臉,但那一列整齊的青色城磚卻牢牢攫住她的視線,像一個可怕的漩渦,拽著她無力脫逃。
說起來,她能知道真相,還得感謝宣姮。
“阿兄,”南般若輕聲告訴兄長,“除掉我們之後,藺青陽會娶天佑帝的妹妹宣姮,然後,天佑帝宣赫便可以順理成章把帝位禪讓給他。”
南念一眸光微凝:“如此。”
宣氏一族已經三代沒有出過身負帝火的天命人,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隻留下宣赫、宣姮兄妹二人。
天佑帝遲遲生不出子嗣,亂象四起,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宣姮可以生。”南般若道,“她生出的也是宣氏血脈,也有可能身負帝火,所以藺青陽篡位並沒有引發什麼動蕩。”
若要認真計較,藺青陽上位之後,所有蠢蠢欲動的勢力反倒安分蟄伏了,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新氣象。
南念一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他能感受到般若的情緒糟糕得一塌糊塗,他抿緊唇角,足尖在簷間疾點,曳著一道金影,從那座巨鼓城樓上方掠過。
南般若不自覺垂頭往下看。
今日桃花市,鳳天鼓樓也懸滿了桃花燈,盈盈的,一盞一盞晃動在牆壁下。
她眼前一黑,再度被舊事吞噬。
百年之後她仍然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她搬了個小杌子,乖乖坐在院子裡,等藺青陽帶消息回來。
他說她身體弱,要多曬太陽。
她把他當作唯一的浮木,每天老老實實聽他的話,他讓她曬太陽她就曬,他讓她喊他夫君她就喊。
院門突然被踢飛,宣姮帶人闖了進來。
“好哇,好一個金屋藏嬌!”
“難怪總是不見人影,敢情是被狐媚子勾走了魂!”
“賤婢!你可知那是誰的男人!你好大的膽!”
南般若什麼也不知道。
她一臉無辜的樣子更是讓宣姮怒火中燒。
宣姮恨恨盯著她:“大婚在即,既然他舍不得處理乾淨,那就由我這個嫡妻越俎代庖了!”
旁邊一個太監掐著嗓子喊:“什麼勾欄玩意兒也敢亂爬主子的床……”
南般若告訴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是南般若,家父炎洲君,南戟河。”
片刻寂靜之後,宣姮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狂笑,笑得像個瘋子一樣:“什麼?!你居然是那個反賊的女兒!”
南般若不知道宣姮在笑什麼,她正色告訴對方:“家父不是反賊,夫君說過,定會還我們清白。”
一聽這話,宣姮和隨從的臉色都變得十分古怪。
“主子,要不……”大太監狠狠比劃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宣姮隻盯著南般若。
她的眼神極其複雜,憎惡,鄙夷,譏誚,她的笑容甜膩得可以擠出毒汁:“不著急,先帶她去見見親人,再送他們一家團聚。”
宣姮揮揮手,南般若被綁出了院子。
這一行人押著她,穿過幾條大街,來到鳳天鼓樓下。
附近圍滿了百姓,指指點點,嗡嗡嚶嚶,拍手叫好。
“南般若,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許多年後,南般若仍然清晰地記得宣姮噴在她耳後的氣息——香甜,滑膩,濕熱。
她順著宣姮的手指望去,看見那麵鳳紋巨鼓下方,厚重城磚外,懸了好長一列人頭。
阿父、阿母、阿兄,還有很多熟悉的叔伯,他們被懸掛在鳳天鼓樓的牆磚下。
整整齊齊。隻有頭。
這裡是整個上京最熱鬨的地方。
百姓們都來看權貴掉腦袋。
“你管藺青陽叫夫君?你該不會以為他真想娶你?”宣姮的聲音微微顫抖,熱息一下一下拂過南般若的耳朵,“彆做夢了,他可是誅殺這群反賊的第一功臣啊!”
南般若不敢信。
他明明說過,他相信南家沒有謀反,他說他定會幫她查明真相,他說他在想辦法救她的父母。
她不敢相信有人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謊。
宣姮譏笑:“他就是要讓南戟河九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就是要讓那個老東西親眼看著,自己屍骨未寒,女兒就躺在仇人的身下獻媚承歡!南般若,你的父母親人掛在城頭,都在盯著你這條小母狗!”
南般若發不出反駁的聲音。
宣姮扯住她的頭發,逼她仰頭直視城牆上的頭顱。
那一天的陽光像燒紅的針,紮進眼睛裡,幾乎能將雙眼刺瞎,南般若不知道眼睛裡流出的是血還是淚。
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宣姮刻薄的聲線和百姓嗡嗡的議論仿佛巨石,壓在她心口,讓她無法呼吸。
謀逆……反賊……意圖弑君……活該去死……活該去死!
藺青陽勢大,宣姮沒有在鳳天鼓樓下耽擱太久。
南般若渾渾噩噩被人拖著往外走。
她被扔進一處暗巷,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抓著她,侍衛拔出長刀,錚一聲捅向她。
南般若並沒有掙紮的意思,她愣愣看著刀鋒上的寒光。
那把刀很大,刀身比她小腹還要寬。
宣姮恨她,並不是要一刀殺了她,而是要破開她的肚子,讓她在巷子裡痛苦掙紮,流一地臟汙,極儘醜陋地死去。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切進她的身體,南般若並不感到恐懼。
對於那一刻的她來說,死是一種仁慈。
忽然一道極其強勢的劍氣破空而來。
一聲震響,刀刃應聲而碎。
這道劍氣救了南般若。
她一眼就認出了它。
就在前些天,它在長巷子裡麵擊破了兄長的金身防禦。
而那個眸底淬著寒霜,提劍大步走來的男人,正是與她滿榻纏綿的藺青陽。
是他。
果真是他。
“偷情”被撞破的藺青陽根本沒有半點心虛,他眉眼平靜,態度冷淡,帶著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宣姮。
他不在的時候宣姮很吵,鬨著“捉奸”,但他人來了,這位長公主乖順得像個小貓。
很快,暗巷裡隻剩下藺青陽和南般若。
她變成了一隻木偶,呆呆愣愣地望著他。
他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俯身把她抱到懷裡,帶她往外走。
“鳳天鼓樓……鳳天鼓樓……鳳天鼓樓……”
他側耳聽她微弱的聲音。
“啊,”他停下腳步,輕笑,“回頭拆了它。”
她魂魄不在,隻傻乎乎點點頭。
南念一踏著金風掠過鳳天鼓樓上空。
南般若怔怔回眸,看著雕梁畫棟的古樸城樓一寸一寸被拋到身後。
鼓還在。樓還在。父母兄長也還在。
她回來了,所有悲劇尚未發生——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她緊緊抓住兄長寬闊瘦硬的肩膀,指尖幾乎嵌到他的骨頭裡麵去,千言萬語順著心臟剖開的血口子往外湧,話到嘴邊,她卻隻說:“阿兄答應我了,定要帶我敲破這麵大鼓。說話算話。”
南念一鼻酸:“自然。”
南般若:“還要叫上阿父阿母一起敲。”
南念一:“……”
這就真過分了啊。
他不想她難過,也不能違心答應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正當南念一愁腸百結時,忽聞前方宮道遙遙傳來了馬蹄聲。
他運足目力,視線穿透浮滿上京的霧靄光暈,隱約看見一乘八駿戰車正在馳往內城。
南念一如釋重負:“追上了——他們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