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般若獨自在喜榻上醒來。
她出神地望著懸在帳邊的大紅吉祥結,許久,緩慢眨一下眼睛。
藺青陽沒有殺她。
在記憶的末尾,她已經徹底失控,不知疲累,不知疼痛,瘋了似的迎向他,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滿帳搖曳的燭光。
她捅得越重,他動作也越狠。
都奔著把對方弄死。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昏了過去,在那之前,他淬滿血色的眸底已經不掩殺意。
還能活著醒來,讓南般若感覺略有一點意外。
藺青陽也會心慈手軟?
她吃力地撐起身軀,手掌觸及之處,儘是一片片乾涸在緞麵和被褥間的血。
環顧喜榻,仿佛一處淩亂的凶案現場。
她這個本該死掉的受害者滿身血跡地爬了起來,活像一隻從地獄裡逃回來的不著寸縷的豔鬼。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視線轉了轉,找到扔在地上的中衣。
她艱難挪動身體,雙腳探出淩亂的大紅幃帳,小心踩落在地。
扶著榻緣起身站穩,隻覺一陣難言的撕裂疼痛傳來,讓她微微倒吸涼氣。
咬住牙,顫手撿回衣物穿上,往出走。
“吱——呀——”
庭院裡明媚的陽光照得南般若睜不開眼。
她緩了片刻,抬頭觀察四周。
藺青陽不在。
她並沒有感覺安心,忍痛提起腳步,接連穿過庭院、旁廊和大堂,再越過外院庭間一桌桌酒席,踉蹌來到大門口。
兩扇黃厚木門緊閉。
她抬手推了推,外麵果然落了鎖。
側耳在門縫間傾聽片刻,隻聞一片寂靜,連蟬鳥聲都沒有。
“有人沒有?”
南般若用力拍了拍大門,厚而沉的木頭發出微弱的砰響。
這樣的動靜恐怕傳不出三尺去。
她倒退兩步,怔怔望著這兩扇大木門以及附近一丈多高的院牆,心中倒也不失望,隻道“果然”。
她太嬌弱了,藺青陽隻要隨意畫地為牢,就能輕易將她困死。不像他,那麼強壯,沒什麼攔得住他,挨那麼多刀也不會死。
南般若轉身倚住門扉,視線掃過擺滿外院的一桌桌酒菜。
藺青陽甚至還貼心給主桌立了塊紅木牌,上書“親家席”。他親自寫的字,龍飛鳳舞,風骨遒勁。
南般若無從猜測父母兄長究竟怎樣了。
迷茫盯著酒席,忽地,腹中傳出一陣陣灼燒般的疼痛。
她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已經一天多時間沒進食了——昨日擔憂禁域中的戰鬥,七仙女幾次給她遞吃的她都沒有接,被藺青陽劫走之後,她隻喝了半瓢葫蘆酒。
夜裡消耗太過,此刻饑餓感終於席卷而來。
她餓極了。
南般若抬手掩腹,發現自己小腹微微鼓脹,不禁一僵。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藺青陽精力過人,他若釋得儘興了,她可憐的肚子就是這樣。
她想洗澡。
在那之前,得先填飽肚子才行。
南般若深吸一口氣,提步走向那一桌桌酒席。
藺青陽的血腥氣息浸了她一夜,好像溺水。她呼吸不暢,嗅覺也比平日遲鈍。
到了近處仍然聞不到酒肉的氣味。
雖然早春寒涼,但這樣放置一夜的東西多少也該變質了,她的目光掠過那些看著便粘膩的魚肉,落向邊角處點了紅砂的喜包子。
拿起一隻包子,張嘴咬下去。
“哢嚓。”
古怪的感覺順著牙齒湧入腦海,本能吞咽之前,她及時乾嘔一聲,把嘴裡的“包子”吐了出去。
蠟的質感和氣味後知後覺充斥口腔,她低頭一看,手中竟是個缺了角的蠟包子。
她探手去摸。
大魚大肉,山珍野菜,樽中美酒……都是凝固的冷蠟,栩栩如生。
這根本就不是給活人準備的席麵。
南般若倒退一步,後背生寒。
她加快腳步,遠離這些酒桌,定定心神,折向庭院東南角的小廚房。
南般若體弱,從小嬌生慣養,自然不會生火做飯。
但她見過藺青陽做。
前世他把她帶到這裡,身邊並沒有安排什麼仆役——凡事都是他親力親為。
他什麼都會,什麼都很熟練。
鋪床,疊被,洗衣,劈柴,燒水,生火,做飯。
她傻乎乎在一邊看,他偶爾回頭笑著與她說話,一雙黑湛湛的眼睛裡映出她的臉——她雙眼瞪得溜圓。
任誰見了他那個樣子,都不會想到他竟然就是傳說中呼風喚雨權勢滔天的東君藺青陽。
在這處宅院,隻住著他和她兩個人。
他親自把她照顧得很好。
很多年以後,南般若終於意識到,那個時候藺青陽真的傷得很重,比任何一次都更重——她的父母雖然戰敗,卻成功給藺青陽留下了刻骨銘心的教訓。
他是個極其冷血多疑、陰險狡詐的人。
他根本不敢讓身邊任何一個人察覺他傷到了那個地步,他需要大把時間消失在外界視野。
金屋藏嬌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重傷斂去他的銳氣,信不過旁人讓他隻能凡事親為,於是他在她的麵前,便成了一個賢夫良父的模樣。
年少的她哪裡見識過這樣的男子。長得好,氣質好,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他。
他做事的時候,她總會搬個小杌子坐在邊上看。
那時候她真的很喜歡。
南般若回憶著藺青陽的樣子,從井中汲上清涼的井水。
“嘎吱、嘎吱。”
麻繩勒得她手掌火辣辣疼,水桶汲了半滿,晃晃悠悠提過井壁。
她深吸一口,踩住垂在地上的麻繩,騰出一隻手,噗一聲抓住木桶濕漉漉的木提梁。
她成功得到半桶水。
一步步挪進廚房,氣喘籲籲把木桶提上灶,倒進鍋裡。
她又到米缸取米。
嘩一聲把碗中的硬米粒倒進鍋,囫圇淘了淘——實在講究不了那麼精細。
然後蓋上鍋蓋,開始生火。
藺青陽隨隨便便就弄著的火折子,南般若折騰了大半天才起火,一不小心還燙到了手指。
手忙腳亂一會兒,好容易點燃削薄的引柴,塞進灶膛,想起還沒在灶裡支柴火。
她狼狽抹掉額頭的汗,學著他的樣子,一根一根往灶裡斜著搭木柴。
她不比他熟練,腦子知道怎麼做,動作卻不大跟得上,灶膛裡時不時熏出煙來,嗆得她一陣陣咳嗽。
折騰半晌,終於是把火生起來了。
晃動的火苗越來越旺,她長舒一口氣,隨手拉過小木方凳,托著腮坐在灶邊等水燒開。
此情此景難免觸動些舊事。
藺青陽燒得一手好菜。
他單手就能抓起大鐵鍋來顛勺,無論做什麼菜,總是熱騰騰很有鍋氣。
這般“狂野”的烹飪,南般若簡直聞所未聞。
他分明一副病弱書生的模樣,相處時,卻總能不經意讓她驚奇。
她很快就習慣了守在廚房門口等他…的菜。
他總是一臉好笑,端起盤子大步走出來,偏偏頭,送到屋裡讓她先吃——她身子骨太弱,他連盤子都不敢讓她端,總覺得她會失手。
那個時候她總是想,等到救出父母兄長,她第一時間便要把他帶到他們麵前。
獻寶一樣。
突然,南般若聞到了大事不好的味道。
她一個激靈回過神,隻見灶膛裡的柴火旺過了頭,轟轟嗡嗡撲打著鍋底,鍋上的蓋子被掀了起來,嘭嘭亂跳。
一股顯而易見的糊味衝入鼻腔。
南般若:“……”
滅火!
如何滅火?
她愣住。藺青陽從來不需要滅火,他總是遊刃有餘地操縱火候,烹、煎、炸、煮、燉,有條不紊。
餘火他會用來溫著熱水,或是在灶灰裡埋上幾隻蜜薯做夜宵。
他擅長玩火,根本不需要滅火。
情急之下,南般若拎起木桶,把桶底剩餘的井水撲進了灶膛。
“滋轟!”
滾滾濃煙瞬間躥了出來,撲她一頭一臉,晃眼便充斥了整個灶房。
“唔!咳咳!”
南般若抬袖掩住鼻子狼狽逃躥。
她第一次知道把水澆在火上竟然會騰起這麼大的煙,都已經退進了內院,還是覺得嗆人。
“咳……咳……”
她退到廊間,用力揮開麵前的煙霧。
怎麼揮也揮不完。
劈裡啪啦的燃燒聲更加響亮了,火勢仿佛離她更近,肌膚表麵都有一點發燙發焦。
……似乎哪裡不太對?
南般若扶著廊柱緩了緩,喘著氣,驀地轉頭望向臥房。
呼吸一滯。
火光衝天,整間廂房都在燃燒。
裝飾新房的大紅燈籠、大紅綢緞在烈火中愈發熾豔,精致的喜字窗框已然變形,雙喜形狀在火焰中扭曲,像一張張半哭不笑的臉。
失火了?
視野中強勢闖進一道身影。
隻見藺青陽閒庭信步行走在廊下,右手提著火把,左手拎一桶火油——這個擅長玩火的男人正在放火燒洞房。
窗牗倒下,梁柱傾塌。
他行過一片火光,唇角懶淡勾著百無聊賴的弧度。
“轟”一聲悶響,火海中的木屏風整扇傾倒,露出一張正被火焰徹底吞噬的拔步床。
藺青陽手一揚,將手中的縱火證據擲入火場。
轉過身,低低悶笑著往外走。
忽然之間,四目相對。
南般若眸光微顫,心跳近乎停滯。
藺青陽也是結結實實嚇一跳,他瞳仁驟縮,抖動的黑眸裡映著她滿是灶灰的小黑臉。
“……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