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婚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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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般若怔怔望著藺青陽的屍體。

他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麵青唇白,身軀殘破,不再是那副虛偽溫潤的樣子,眼睛裡漆黑的火焰也徹底熄滅。

他死了。

真的死了。

她走上前,小心地蹲到他身邊,伸出手指,摸了摸他頸側脈搏。她其實不會探脈,隻是學著彆人這樣做。

指尖下的皮膚很冷,毫無生氣,很像埋在衣箱最底下被遺忘太久的絲綢。

她的視線漫無目的掠過他的身體,他身上這件青衫被血染紅了大半,胸口處橫亙一道猙獰可怕的裂傷。

她推了推他,一寸也推不動。

死人當真好沉好沉。

她仰起臉來,視線迷茫轉過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誰:“他死了嗎?真的死了嗎?就這樣死了?”

南戟河正色頷首:“死了。當真。放心罷。”

他皺眉望向藺青陽的屍首。

無論此子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來到這裡,在他手無寸鐵、隻身一人踏進十方俱滅殺陣時,已經注定要死。

心甘情願也好,願賭服輸也罷。

終究都是死。

南般若慢吞吞點頭,垂眸望向屍身。

她不明白。

像藺青陽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用自己的命來賭?他憑什麼以為她和她的家人會相信他所謂的“誠意”?

他太擅長說謊了。

以至於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信。

就算這一世她的父母當真好好的,就算他守信把她送回來,她也隻會認為是陰謀。

“藺青陽……”

她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死掉的藺青陽,長得好看,氣質溫和,不會說謊,也不會害人。

“你還是死了比較好。你看,死掉的你,多好啊。”她輕聲呢喃。

身後有人擔憂地喚她:“般若?”

南般若恍惚抬眸,衝著南念一笑開:“阿兄,我沒事。”

南念一抿著薄唇,冷聲開口:“不需要有半點內疚,藺青陽罪有應得,活該伏誅。”

她趕緊點頭:“我知道。”

“走吧,彆耽誤叔伯們收拾場地。”他伸手拉她起來,“都很累了。”

南般若懂事點頭:“好。”

十方俱滅殺陣消耗巨大,眾人都累得不輕。主陣的南戟河更是身心俱疲,撐刀的手都在隱隱發抖。

行出兩步,南般若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屍首。

南念一知道她在想什麼:“會好生安葬他。”

“嗯。”南般若點了點頭,輕聲叮囑:“記得把他胸前的傷口縫一縫,整個臟腑都露在外麵了。”

“知道了。”南念一彎起眉眼,揉了下她腦袋,“我們般若真是個好姑娘。”

南般若在心中悄悄糾正:不是好姑娘,是個好寡婦。

戰鬥掀開的泥層散發出濃烈的土腥味道。

臉頰微涼。

南般若抬眸一看,原來又下雨了。

與昨夜一樣,一開始隻是淅淅瀝瀝的銀白雨絲,頃刻便連成一片,劈劈啪啪敲打在瓦簷。

藺青陽的屍體被搬到廊下。

不讓屍身淋雨已是仁至義儘,無人理會掉在泥地裡的婚書。

大雨很快就將這封婚書浸透,一絲一絲紅色滲出來,褪色成一張蒼白揉皺的紙。

“般若?”南念一輕聲喚她回神。

南般若視線離開了那紙泥濘的婚書。

她記起前世。

前世藺青陽終究還是給她補了一場大婚,雙方親人都在泉下,登上金台拜過天地之後,他便將兩紙婚書擲入火爐燒掉了。

今生他倒是親手將它遞出。

南般若並不同情藺青陽,她隻是可憐這張婚書。

倘若它做了彆人家的婚書,一定會被好好珍藏起來。

南念一歎道:“藺青陽這廝,倒是死得乾淨利落,臨死也沒說什麼廢話來惡心人。般若,你心裡若是有哪裡不通達,千萬說出來,莫要獨自神傷。”

南般若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沒有。”

穿過拱門,她忽地停下腳步。

“……阿兄?”

南念一垂眸:“怎麼了?”

“你方才,說什麼?你重複一遍。”南般若蹙起眉心。

南念一溫聲道:“我說,若是你心中念頭哪裡不通達,千萬說出來。”

“前一句。”

南念一遲疑:“……藺青陽那廝,倒是死得乾淨利落?”

“還有。”

“也沒說什麼廢話來惡心人。”

南般若呆立原地。

半晌,她嗓音微澀地開口:“從他出現,到他死,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南念一略微回憶:“是。”

那句“可否允我進來”是在門外喊的。

從他轉過照壁,踏入殺陣,直至戰死,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夜空。

“轟隆!”

巨大的雷聲碾過頭頂屋簷。

南般若身軀不自覺戰栗,暴雨撲打在廊外,卻仿佛澆了她一個透心涼。

自始至終,藺青陽不說話,不還手,一味挨打。

父親逼得他步步倒退,看起來笨重,遲滯。

不說話,笨重,遲滯——好眼熟的特征!

“不好……”南般若牙關顫抖,“阿兄,我感覺很不好。快,回去看看!”

她疾疾轉身,自己差點絆倒自己。

南念一及時拎住她的胳膊,一麵帶她返回前庭,一麵蹙眉問道:“什麼意思?你懷疑他不是藺青陽?可是母親已經驗明正身,確是藺青陽無誤。”

南般若抿緊雙唇,眸光微顫。

“但願是我感覺錯了。”

踏入前庭,暴雨已傾盆砸落,人聲掩在雨聲之中。

父母叔伯仍在庭院善後。

這一場大雨來得太是時候,層層水氣覆到冰涼鐵甲上,疲累之餘,更令人再添一重厭倦——隻想卸了甲,躺進溫暖乾燥的被窩。

南念一扶著南般若,匆匆穿過廊道。

“般若?”

南戟河拄刀回望,眉眼浮著些罕見的散懶,“不去歇息,回來做什麼?”

南般若快步撲到藺青陽的屍體麵前。

他被搬到了廊下長椅上,簷外落雨如瀑,濺濕了外側的青衫,一片片深青與暗紅血漬交織,襯得他的膚色如霜雪一般白。

南般若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抓住他衣襟。

重重往下一拽——

“唰啦。”

屍體慘白的胸膛驀地撞入她的眼簾。

除了心口那道可怖的橫切裂傷之外,他身上密密分布著大小新傷——都是殺陣造成的傷痕。

寒濕的空氣浸入死人的傷口,一處處泛著不祥的白。

“沒有。”南般若喉嚨發緊,“沒有。”

南念一問:“沒有什麼?”

南般若顫聲:“沒有傷。”

洞房時,她用小金刀劃的、刺的那些傷,一處也沒有——即便修為再高,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也不可能在兩三日之內徹底消失無蹤。

南般若後背發寒:“他不是。快,告訴阿父阿母,他不是!”

南戟河、天樞聞訊而來。

“他不是什麼?”

天樞彎下腰,再次用力摳了摳屍體耳後,又用食指與中指的指骨撚過屍體鼻骨、眉骨、下頜骨。

天樞蓋棺定論:“這臉是天然的,沒有錯。”

“他是藺青陽,但不是與我洞房的那一個!”南般若牙關隱顫,“他是禁域裡的鬼麵人,他也是藺青陽。”

南戟河皺眉:“什麼意思?”

南般若指著屍體:“這一個,是這一世的藺青陽。重生歸來的,是另一個藺青陽。”

她的身體難以抑製地顫抖,“他是本體回來的。他把另一個他自己,弄成了這樣……”

不會說話,笨重,遲滯,聽命行事,甚至主動送死。

就像個傀儡一樣。

南戟河三人麵麵相覷,半懂不懂,心底已開始隱隱發寒。

南般若心頭冰涼,目光悚然:“……阿父阿母,此刻府中防禦,是否最為薄弱?”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神色變得凝重。

此時此刻,府中禁製法陣儘數已經催動,殘局還未收拾。十方俱滅大陣損耗甚大,人人精疲力竭——正值青黃不接、難以為繼。

“不好!”

眾人瞳孔猛烈收縮。

驀然回望前庭,隻見照壁傾塌,暴雨肆虐,泥水橫流。

“轟隆——!”

雷光撕裂天空,霎那間,整座破損府邸亮如白晝。

狂風掀動兩扇敞開的大門。

“吱——嘎——吱——嘎——”

南般若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目光艱難穿過白茫茫雨幕和倒塌的照壁,顫顫望向兩扇大門之外。

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影。

昨夜惡夢,竟在此刻成真。

暗夜暴雨之中,藺青陽渾身濕透,像鬼一般提起腳步,前一霎還在對街,閃電再次劃亮,他已出現在她家大門前。

暗夜……暴雨……渾身濕透的人影……像鬼一般提起腳步……前一霎還在照壁外……閃電再次劃亮……他已靜靜立庭院正中央。

噩夢與現實,在她眼前徹底重疊。

“轟隆!”

驚雷直劈人心,廊下眾人倒吸涼氣,下意識回頭去望那具蒼白的屍首。

屍體分明還好端端躺在那裡,庭院裡卻出現了另一個藺青陽。

此情此景,當真如同惡鬼降臨,追魂索命。

“錚——錚錚錚——”

無數兵刃直指廊外。

寒氣覆滿鐵甲,覆滿刀鋒。

“轟隆!”

又一道雪亮電光劃過,這一次藺青陽沒有繼續往前瞬移,而是緩慢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從遍地泥濘之中撿出那紙婚書。

暴雨已將它徹底浸透,大紅朱砂滲無可滲,褪色成一張蒼白揉皺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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