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遠望著其其格被晚霞鍍上金邊的側臉,突然注意到她睫毛上掛著的一滴未落的淚珠。
“你知道嗎?”其其格突然轉身,相機背帶在蒙古袍上勒出深深的褶皺,“每次按下快門時,我都能聽見長生天在耳畔低語。”
她的聲音突然輕快起來,像匹脫韁的小馬駒,“草原上的每一株芨芨草都在講述故事,而我想把它們都裝進我的取景框裡。”
祁明遠看見她瞳孔裡映著賽裡木湖的波光,可那光芒轉瞬即逝。
其其格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相機背帶,磨損的尼龍繩在她指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但阿爸說,相機拍不出牛羊的膘情,取景框裝不下草場的收成。”其其格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相機快門的磨損痕跡,聲音像被夜風吹散的炊煙,“我多羨慕你啊,能像天上的鷹那樣自由……”
祁明遠看見她指節處細小的繭子,那是常年握韁繩和按快門共同留下的印記。
遠處傳來羊群脖鈴的聲響,混著她發辮上銀飾的碰撞聲,在草原的風中忽遠忽近,像首未完成的草原牧歌。
夜色籠罩著草原,繁星如碎鑽般綴滿天幕。
祁明遠注意到她仰望著星空的側臉,眼中的神采正隨著漸涼的夜風一點點消散。
林玘的話語突然掠過他的心頭:“比如其其格,她身上就有你想要的故事……”
這句話像流星般劃過,在他心裡留下一道明亮的痕跡。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一隻夜行的鳥兒從附近的草叢驚起,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夜色籠罩著草原,兩人之間的沉默像露水般漸漸凝結。
突然,一隻夜鶯從腳邊的草叢驚起,撲棱的翅膀聲在靜謐的夜空下格外清脆。
“明天……祁明遠的手下意識抬起,在即將觸到她胸前晃動的相機帶時猛地收住,轉而指向遠處銀河下的山影,“能帶我四處看看嗎?”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融進草原的夜風裡,“我想聽聽……這片星空下的故事。”
“真的?”其其格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兩顆被擦亮的星星,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那……你能帶上你的相機和無人機嗎?”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相機背帶,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
祁明遠看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收拾行李時的倉皇。
那天在襄陽,他隻是機械地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塞進背包,根本沒想過為什麼要帶這些設備。
也許潛意識裡,他就沒打算回去。
“當然可以。”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太好了!”其其格突然單膝點地,動作嫻熟地取下掛在腰間的相機。
隨著“哢嚓”一聲脆響,月光下的湖麵被永遠定格在取景框裡。
“老人們說這湖水是哈薩克姑娘賽裡木的眼淚,”她一邊調整著鏡頭焦距,一邊輕聲說道,“我拍過一百零七次賽裡木湖,晴天的、雨天的、雪天的,可總覺得拍不出傳說中那份刻骨的哀傷。”
話音未落,她已經整個人趴在了草地上,相機幾乎貼著草尖。
“你看這個‘哲爾根’草,”她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我足足花了三個月,才拍到它葉尖露珠裡的彩虹。”
說著,她調出相冊裡的一張照片,舉到祁明遠眼前。
晶瑩的露珠中,七彩的光芒如夢似幻,“傳說,這樣的露珠裡能看見逝去親人的笑臉……”
其其格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畫麵切換成一張高白鮭的特寫。
“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我鑿開冰層拍到的,”她的聲音輕柔下來,帶著幾分虔誠。
“看這些魚群遊動的軌跡,”照片上,銀藍色的魚群組成神秘的螺旋紋路,其其格的聲音帶著一絲神秘,“牧民們都說,這是長生天在書寫文字……”
突然,她“啪”地合上相機蓋,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不過有些故事是不能隨便拍的,比如敖包祭祀的儀式……”
說話的同時,其其格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機快門,眼神飄向遠方,“得等到時機對了……”
祁明遠安靜地聽著,不時點頭。
那些草原傳說在他耳中流淌,但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其其格身上。
她說話時眼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她撫摸相機時輕柔的動作,她講到興奮處不自覺加快的語速。
星空下的故事有很多,但此刻他最想聽的,是這個眼睛裡映著整片星空的姑娘,她自己的故事。
那些她沒說出口的,關於夢想與現實的故事,關於相機與牧場的抉擇,關於一個草原女兒內心最真實的渴望。
遇見其其格的那個瞬間,祁明遠胸腔裡沉寂多年的某處突然輕輕震顫了一下,就像春風拂過結冰的湖麵,第一道裂痕悄然綻開。
“林醫生都告訴我了,”其其格晃了晃手中的銅碗,馬奶酒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說著她將銅碗遞到祁明遠麵前,銀鐲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失眠的雄鷹需要溫暖的巢穴,溫熱的艾日克,草原的故事,還有這片星空,今晚長生天會賜你好夢。”
祁明遠一怔,這個林玘怎麼連這個都……
“林醫生還說,”其其格盤腿坐在草地上,蒙古袍的下擺鋪展開來,像一朵夜間綻放的花,“你喜歡故事就像牧人喜歡駿馬。剛才你聽了我的故事,現在,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她雙手托腮,手肘支在膝蓋上,銀鐲滑落時碰撞出細碎的聲響。
月光在她濃密的睫毛上投下細小的陰影,而那雙杏眼裡盛著的不僅是璀璨星河,更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對這個從遙遠內地跋涉幾千公裡,突然闖入她草原世界的網絡作家,她有著太多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的疑惑。
祁明遠望著眼前這個眼神乾淨的蒙古族姑娘,突然意識到自己那些複雜的心事,在這個星空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夜風掠過草尖,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真話還是假話?他在心裡反複掂量著,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說辭。
其其格的眼睛在星光下清澈見底,讓他那些準備好的借口都卡在了喉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