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邸,燈火通明。
朱門高牆,甲士肅立。
森嚴之氣,撲麵而來。
薑郕陽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深衣,獨立階前。
身後,隻跟著沉默如礁的墨家青年——荊烈。
秦漪隱於暗處,未現身。
“郕氏薑郕陽,應郡守大人之邀赴宴。”他朗聲道,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門吏驗過請柬,眼神輕蔑:“隨我來。”
穿過重重回廊。
絲竹之聲,酒肉之香,隱隱傳來。
與鹽灘的鹹腥、茅屋的焦糊,判若雲泥。
宴廳大門洞開。
燈火輝煌,人影憧憧。
上首主位,端坐一錦衣微胖中年,麵皮白淨,眼神渾濁中透著精明。
正是東萊郡守,陳珩。
左下首,孟囂正襟危坐,嘴角噙著冷笑,目光如毒蛇般鎖定薑郕陽。
右下首,竟坐著田玥!
她依舊月白深衣,神色清冷,仿佛超然物外。
其餘陪坐者,皆是本地豪強、官吏,目光或審視,或嘲弄。
“草民薑郕陽,見過郡守大人。”薑郕陽不卑不亢,拱手行禮。
“哼!好個薑郕陽!架子不小,讓諸位久候!”孟囂搶先發難。
陳珩擺擺手,皮笑肉不笑:“無妨。薑公子改良鹽法,製出‘玉粒鹽’,名動鄉裡。本官好奇得很,特設此宴,一睹風采。”
他目光掃過薑郕陽空空如也的雙手:“咦?公子不是說…帶新鹽來品鑒?”
“鹽,在此。”薑郕陽從懷中取出一個素淨小陶罐。
罐口微開,露出內裡晶瑩雪白的鹽粒。
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哦?果如玉粒!”陳珩眼中貪婪一閃,示意侍從接過。
侍從捧罐,呈至各席。
眾人傳看,嘖嘖稱奇。
“確無苦味!”
“色澤上乘!”
田玥隻淡淡一瞥,未置一詞。
孟囂臉色陰沉,突然冷笑:“鹽是好鹽!可惜,來路不正!”
他霍然起身,戟指薑郕陽:“郡守大人!此人無鹽引,擅製新鹽,乃大私鹽梟!更妖言惑眾,編造‘海神賜鹽’,煽動漁民!其心可誅!請大人明斷,拿下此獠!”
圖窮匕見!殺氣騰騰!
廳內瞬間安靜,目光聚焦薑郕陽。
陳珩慢條斯理,看向薑郕陽:“薑公子,孟公子所言…可有辯解?”
壓力如山!
荊烈眼神微凝,手按劍柄。
田玥垂眸,把玩手中玉杯。
薑郕陽卻笑了。
笑聲清朗,打破死寂。
“孟公子此言,大謬!”他踏前一步,目光如電,直視孟囂!
“其一,我製鹽之地,乃郕氏祖傳鹽灘,地契在此!”他取出一卷陳舊竹簡,高高舉起!
“祖產製鹽,天經地義!何來‘擅製’?”
“其二,鹽引未申,乃因新鹽初成,尚未上市!《齊律·市法》有載:新物初市,三月內報備即可!我新鹽出灘,尚不足月!何罪之有?!”
孟囂被噎住!
“其三!”薑郕陽聲音陡然拔高,如金石交擊!
“何為妖言惑眾?海神之說,乃漁民敬畏自然,祈福求安之心!我製出好鹽,活人性命,漁民感念神恩,自發傳頌,何錯之有?”
“倒是孟公子!”他話鋒如刀,直劈孟囂!
“你孟家掌控東萊大半鹽灘,煮海為鹽,薪火煎熬!鹽工十戶九亡,白骨累累!”
“所出之鹽,苦澀難咽,價比金高!盤剝百姓,民怨沸騰!”
“你不思改良鹽法,惠民利國!反汙我製好鹽為妖?!”
“莫非,隻有你孟家那等苦毒之鹽,才叫‘正道’?!”
廳內嘩然!
豪強官吏們臉色變幻。
鹽工之苦,誰人不知?隻是無人敢在郡守宴上捅破!
“你…你血口噴人!”孟囂氣得渾身發抖,目眥欲裂!
“血口?”薑郕陽冷笑,轉向陳珩,拱手,語速沉緩:
“郡守大人!鹽乃國之大寶,民之命脈!”
“《管子·海王》曰:‘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萬乘之國,開口千萬人…’”
他竟當場背誦起鹽政經典!
“今我東萊,坐擁鹽海之利!”
“若推廣新法,省薪火之苦,祛鹽中之毒,增鹽產之豐!”
“則鹽價可平,民得飽食!鹽稅可增,國庫充盈!鹽工得活,萬民稱頌!”
“此乃利國、利民、利大人治政之三贏大道!”
陳珩渾濁的眼睛,猛地爆出精光!
鹽稅!政績!萬民稱頌!
這破落戶…竟能說出如此道理?!
“荒謬!”孟囂急吼,“大人!此子巧言令色!新法若行,必亂鹽政!動搖國本啊!”
他深知新法對孟家壟斷的致命打擊!
“動搖國本?”薑郕陽嗤笑,再次引經!
“《尚書·說命》有雲:‘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鹽之為用,在於調和!在於惠民!”
“壟斷劣鹽,盤剝萬民,才是真正動搖國本!”
“孟公子口口聲聲國本,心中可有一絲一毫百姓疾苦?!”
孟囂被駁得啞口無言,臉色鐵青!
“夠了!”
陳珩猛地一拍案幾!
他死死盯著薑郕陽,眼神貪婪與忌憚交織。
此子…大才!亦是大患!
“薑公子高論,令人耳目一新。”陳珩擠出笑容,“新鹽之法,確可一試。然…”
他話鋒一轉:“鹽政關乎社稷,不可輕動。公子之法,當由郡府統籌,穩妥推行…”
薑郕陽心念電轉。
硬頂不行!
“大人英明!”他忽然躬身,“新法確需郡府主持大局!”
“然,”他話鋒巧妙一轉,“新法初成,尚需完善。草民願獻‘玉粒鹽’製法概要,並獻上首批新鹽百斤,供大人品鑒、獻於臨淄!”
“隻求大人一事!”他抬頭,目光灼灼,“允我郕氏鹽灘,為新法‘試田’,摸索最佳流程,他日方能為郡府量產提供範本!”
陳珩一愣。
獻法?獻鹽?還主動要求做“試田”?
這條件…似乎不錯?
既能得利,又能監控。
他捋須沉吟。
孟囂大急:“大人!不可!此乃緩兵之計!”
“孟公子!”田玥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她放下玉杯,目光淡淡掃過孟囂:“薑公子獻法獻鹽,拳拳之心。郡守大人自有明斷,何須你一再置喙?”
點出孟囂僭越!
陳珩臉色一沉,瞪了孟囂一眼。
孟囂如被掐住脖子,不敢再言。
“嗯…”陳珩看向薑郕陽,笑容“和藹”,“薑公子深明大義!準你所請!郕氏鹽灘,即為新法‘試田’!望你好生經營,莫負本官期望!”
“謝大人!”薑郕陽躬身,心中冷笑。
試田?這便是立足之地!
“不過…”陳珩話鋒又轉,笑容轉冷,“既是試田,產出鹽斤,當由郡府統一收售,以防…擾亂市價!”
鹽灘產鹽,卻無權售賣!等於為郡府白打工!
孟囂眼中閃過快意。
薑郕陽心中怒焰升騰!
老狐狸!
“且慢!”
一聲清叱,如鳳鳴九霄!穿金裂石!
非是薑郕陽!
眾人驚駭望去!
廳外月華下,一道身影踏光而入!
布衣麻履,難掩身姿秀挺。
青絲如墨,僅以木簪輕綰。
麵容並非絕豔,卻如寒玉雕琢,清冽逼人。
尤其一雙眸子,深邃如淵海,銳利似電光,洞徹人心!
正是墨家巨子——墨翟!
“墨…墨翟女先生?!”陳珩臉色劇變,慌忙起身,竟帶翻酒爵!
墨家女巨子,名震諸國!縱是郡守,亦不敢怠慢!
滿堂嘩然,離席如潮!
墨翟無視眾人,眸光直射陳珩:
“郡守大人,鹽利之議,墨翟本不欲多言。”
“然,”她聲音清越,卻字字千鈞,“墨者行腳天下,鹽工血淚,錐心刺骨!”
“薑公子新法,省民力,祛鹽毒,活人性命!乃興天下之大利!”
“大人欲收其法,統其售,墨翟無話。”
“但!”
她眸光陡然淩厲,如驚鴻展翅!
“試田之鹽,乃新法精進之基!若儘數收售,試田何以維係?新法何以完善?鹽工生計何存?!”
陳珩冷汗涔涔:“女…女先生…此乃常例…”
“常例?”墨翟冷笑,如寒風過境,“常例便是吸髓敲骨,肥了豪強?!”
目光如電,掃過孟囂!
孟囂如墜冰窟,股栗欲墜!
“墨家尚實!兼愛非攻,所求乃興利除弊!”
墨翟踏前一步,氣勢如山嶽將傾!
“薑公子獻法獻鹽,其誌可嘉!”
“墨翟願為其‘試田’作保!”
“請郡守大人,允其自售三成鹽利,以養鹽工,以繼新法!”
“若大人不允…”
墨翟素手輕抬,按向腰間!
並非長劍,而是一柄樣式古樸、無鞘的墨色短劍!
劍身黯啞,卻散發令人心悸的寒意!
“墨翟腰間此劍,當為天下鹽工,問一問這‘常例’!”
廳內死寂!落針如雷!
陳珩麵無人色,汗透重衣!
他毫不懷疑,此女真敢一劍劈了這郡守鼎!
田玥眸中,異彩流轉。
薑郕陽心神劇震!她…竟為他劍指郡守?!
“好…好!”陳珩擠笑,聲顫如箏,“女…女先生金玉之言!本官…準!準了!薑公子試田之鹽,可自售三成!”
“謝大人!”薑郕陽立刻釘死此言!
墨翟素手離劍,氣勢斂如深海,對薑郕陽微微頷首。
驚鴻一瞥,歸於沉寂。
宴席潰散。
陳珩拂袖遁走。
孟囂怨毒剜視薑郕陽與墨翟,狼狽鼠竄。
田玥飄然而過,留下一縷低語:“墨劍驚鴻,好風采。望公子…善握這三成。”倩影沒入夜色。
郡守府外,夜涼如水。
薑郕陽與墨翟並肩而行。
月光灑落,為她清冽側顏鍍上銀輝。
“多謝…女先生。”薑郕陽鄭重長揖。
墨翟擺手,眸光深邃依舊:“非為你一人。為鹽工血淚,為天下大利。”
她看向薑郕陽,月光下,那清冷眸光似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三成之利,杯水車薪。孟家與郡守,必不甘休。你…好自珍重。”最後四字,似有彆樣意味。
“郕陽謹記。”薑郕陽點頭,胸中豪氣激蕩,“三成,是火種。足以…燎原!”
他回望鹽灘方向。
鹽工血淚,郡守貪婪,孟囂殺機…
“工械為基,知識作刃…”
“這亂世棋局,該我落子了!”
夜色中,他身影挺拔如鬆。
身畔,墨翟衣袂輕揚,如月下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