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宗室大臣呢?”
“悉數發往上林苑修苑。”
劉徹的聲音如數九天風,冷得吾丘壽王徹骨生寒。
宗室大臣在朝,多從觀政、論議之事,差不多有個幾千人,錢少、事少、清貴,不可能攢下四十萬錢的。
吾丘壽王不禁想到了個恐怖的事實,或許從一開始,陛下就決心斷掉供給宗室錢糧,以減朝庭俸祿支出。
白鹿皮幣,本是“開源”之物,但陛下硬是找到了“節流”之法。
當然,宗室的節流,遠不如在武功爵上的節流,“那武功爵祿又該當如何?”
“讓張湯、趙禹、鄭當時去查,將不獻白鹿幣者分為五類,一,家有百萬錢者,發至朔方郡戍邊,二,家有四十萬錢者,送至昆明湖挖沙,三,家有二十萬錢者,送至上林苑喂獸,四,家有萬錢者,送至茂陵修陵,五,家中無錢者,來建章四宮營造。”劉徹慢慢說道。
武功爵爺被分為五類,一、二者,名為做官,實為苦役,基本無有歸期,三、四、五真的是做官,但被土木困於一地,終其一生,難有脫逃的時候。
大漢數千名貴族,命運自此而定。
“喏。”
詔書即下。
廷尉署、少府、繡衣直指立刻行動,對缺禮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進行抓捕,對缺贖武功爵爺進行清理,按照家財將“新官”分為五類,天候不祥,隨著使者的快馬飛馳,大漢朝野彌漫出濃鬱的驚恐。
一時間,大漢直道上軍卒、罪犯、新官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各地如趕大集一般。
有人緊張而又好奇地看熱鬨,也有精明商人乘機在直道之側擺起了各種小攤,窮家富路,窮人、富人上了這條路都得吃喝,為了順利,還要給軍卒買酒討好。
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旬日之間,大漢直道兩側生意興隆,尤其是美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上竄。
大漢列侯休戚與共,杜衍十侯先祖也是戰功卓著,在人死族滅的嚴懲下,各方說情者神秘地來來去去,豪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長安城。
劉據清楚地知道外麵的種種熱鬨,但卻不聞不問,隻是專心致誌地在北軍中翻閱罪犯身份和各縣有關記載。
凡是趕來求見的宗室貴族、勳臣元老、地方大員等,非但見不到劉據,連衛青、霍去病也見不上。
衛青委派了三名書吏專門接待這些人,所有的禮物都收,所有的信箋都留下,所有的說辭都用一句話回答:“一定如實稟報皇太子。”
不消多日,貴重禮物和秘密信箋就堆滿了一間倉房,衛青、霍去病簡直不敢相信,一直叫嚷著窮困的大漢貴族竟然有如此多的奇珍異寶?
更多的,是對將死的中山王、杜衍十侯的不恥,這時候了,掏出這麼多財貨,之前白鹿幣祭禮的時候乾嘛去了?
詔命降至北軍。
令皇太子據刑場觀禮。
劉據、衛青、霍去病走出了北軍,前往了渭水草灘的臨時刑場。
已經入了冬,但關中遲遲沒有降雪,當日午後,渭水草灘宛如炎夏的曠野,不止劉據來了,中、外朝的朝臣大多也都到了,甚至是大漢所有郡縣的郡守、縣令全數趕到這裡。
午時三刻,是天選殺人的時刻,日光依然蒸爍,極陽轉陰之際,人命歸於天譴,合於當死之義,因此日期時辰分毫都不能差錯。
太陽升起三竿時,張湯高聲下令,“將人犯押進法場!”
一隊南軍步卒分兩列夾持著將長長的人犯隊伍押進法場,人犯們穿著紅褐色的粗布衣褲,粗大的麻繩栓著他們的手腳,每百人一串,緩緩蠕動著走向法場中央。
四野高地上的劉據和中、外朝官吏默然無聲,雖然不是第一次,但所有人每次看見如此成群結隊的“赭衣”,心都不由自主地簌簌顫抖起來。
赭衣囚犯們再也沒有了狂妄浮躁,個個垂頭喪氣臉色煞白,隻有初次穿戴粗布麻衣的不適扭動。
最頭前的是中山王劉勝,中山王太子劉昌和杜衍侯王定國等十個列侯,一片須發灰白的頭顱在陽光下瑟瑟發抖。
他們中的每個人的祖先,都曾經在楚漢戰場廝殺過,為大漢建立流過血拚過命,直到現在,他們對生命依然充滿希望,相信長安城會傳來神奇的赦免。
但當如戰場方陣一般的紅巾大刀劊子手進場時,所有的希望,都在瞬間轉化為絕望。
照漢諺說,人活四十,不算夭折,而今四十已過的中山王劉勝,勉強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自己站了起來。
“殿下,不救一救嗎?”吾丘壽王來到劉據的身邊,問道。
附近的公卿、列侯、將軍、宗室大臣紛紛豎起了耳朵。
“詔命之下,怎麼救?”劉據淡淡道。
“以殿下的能力,想救自然是能救的,不想救,這些人就活不了。”吾丘壽王頗有深意道。
一些列侯親貴的眼神悄然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是啊,刑場中人是可以活下來的。
儲君為何不救?
“光祿大夫侍中是忘了射獵會場之事?”
“臣片刻不敢忘,殿下是說列侯、宗室大臣逢迎齊、燕、廣陵三王,而忽視儲君?”
“三王啊?”
劉據見吾丘壽王故意裝糊塗,笑了笑道:“孤都忘了,孤說的,是射獵場上,兩虎相爭,小麂先死的事。”
“有這事嗎?”
“有的,就發生在射獵之初。”
“臣愚笨,多謝殿下解惑。”
吾丘壽王終於明白,儲君說的,是陛下故意驅趕小麂群到儲君麵前,箭中小麂,然後被儲君一劍斬首的事。
陛下,儲君,是虎,而列侯親貴,便是那小麂。
為虎作倀,終為老虎所殺,幼虎一樣殺之而後快,又怎麼會救?
這世間,好人不會死,壞人也不會死,隻有一種人會死,那就是愚蠢的人。
列侯親貴愚蠢的選擇了站隊皇帝,唯一死爾。
列侯親貴們露出了難堪的神色。
突然,刑場劇變,中山王劉勝挺身站立,嘶聲大喊:“宗親莫忘,昏君罪死恥辱!倒行逆施不改!”
喊罷。
縱身躍起,將咽喉對準木樁的尖頭猛然躍起斜撲,“噗”的一聲,死。
刹那之間,杜衍十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聲齊吼,“昏君恥辱!逆行不改!”接連躍起,自撞木樁尖頭而死。
吾丘壽王色變,陛下,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