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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斷(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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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那間低矮、彌漫著黴味和孤獨氣息的棚屋裡,空氣仿佛凝固了。技術組戴著口罩,小心翼翼地提取著物證:牆角堆著的幾個空“宏發”溶劑罐,一雙沾滿油汙和灰燼的特製耐高溫粗帆布手套,還有角落裡一個半舊的工具箱,裡麵幾根扭曲的鋼筋和撬棍,其弧度與火場屍體腰背部的折痕有著令人膽寒的契合。

但真正讓周錚血液幾乎凍結的,是技術員遞過來的那本厚厚的手工線裝冊子。冊頁粗糙泛黃,邊角磨損得厲害。打開——

沒有文字。

隻有畫。

鉛筆、炭條、甚至沾著不明汙漬的手指,在粗糙的紙頁上留下了一幅幅線條顫抖、卻飽蘸血淚的畫麵:

第一頁:一個佝僂的老婦(李阿婆),抱著一個碎裂的相框,坐在被推土機鏟平的廢墟上,背景是冷漠的高樓剪影。畫紙一角,用炭條狠狠塗抹著幾個字:“兒啊…家沒了…”

第二頁: 一個男人()被兩個製服模糊的人架著胳膊拖走,他掙紮著回頭,目眥儘裂地看著自己小屋的方向,那裡,一個代表火焰的扭曲紅色塗鴉正在升起。畫外,一個顫抖的箭頭指向日期——正是他被“請”去談話那天!

第三頁: 一個瘦小的老頭(老根),蜷縮在橋洞的陰影裡,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燒焦一角的破相框(全家福)。他麵前散落著幾個被踩扁的舊玩具,遠處是垃圾車模糊的影子。畫紙邊緣,反複塗抹著一個巨大的、滴血般的“家”字。

第四頁:一個瘸腿的男人(王大友),死死抱住自家腐朽的門框,眼神絕望而空洞地望向畫外。他身後,代表推土機的巨大黑色方塊正碾壓過來。旁邊用鉛筆反複描摹著一行小字:“爹…娘…婆娘…魂在…”

後麵幾頁:潦草卻精準的速寫:拆遷辦張主任在豪華飯店與人碰杯;推土機司機數著厚厚一疊鈔票;街道辦窗口人員不耐煩揮手驅趕老人的背影……每一幅旁邊,都標注著日期、地點,甚至偷錄的錄音片段文字(“老頑固”、“給臉不要臉”、“清場!”、“大局為重!”)…

這根本不是畫冊。這是一份用血淚和絕望書寫的控訴狀!每一筆線條都在無聲地尖叫,控訴著冰冷的驅逐、虛偽的承諾、被踐踏的尊嚴和無路可走的絕境!

“頭兒!” 對講機裡突然傳來外圍布控隊員急促的呼叫,打破了棚屋裡死寂的壓抑,“發現陳伯!在…在‘向陽裡’西頭那片空地上!就是…就是李阿婆家原址旁邊那塊空地!”

周錚心臟猛地一沉,攥緊了那本沉甸甸的畫冊,嘶聲下令:“控製現場!疏散人群!我馬上到!不要刺激他!”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

警車呼嘯著衝進“向陽裡”的殘骸。西頭那片相對開闊的空地,曾是老鄰居們夏夜納涼、孩童嬉戲的地方,如今隻剩下焦黑的泥土和散落的瓦礫。空地中央,陳伯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他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卻異常乾淨的舊工裝,花白的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他背對著衝進來的警察,麵朝著那片早已化為烏有的李阿婆小屋的方向,安靜地坐著。他麵前的地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東西:

李阿婆兒子遺照上唯一殘留的那片碎片,少年微笑的嘴角。

女兒那張被燒焦一角的“三好學生”獎狀。

老根珍藏的、一個缺了胳膊的舊鐵皮小青蛙。

還有半塊印著兒童塗鴉的焦木——那個屋頂畫著太陽的小房子。

他像一個最虔誠的守墓人,在祭奠逝去的一切。

“陳伯!” 周錚推開車門,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急切,一步步向前,“陳伯!彆做傻事!我們找到證據了!張主任他們跑不了!我向你保證!王大爺他們的冤屈,一定能……”

陳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燃儘了一切希望後最徹底的虛無。他看著周錚,又像是透過周錚,看著這片支離破碎的土地。

“周警官,” 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沒用咧。” 他輕輕搖頭,渾濁的目光掃過周錚手中的畫冊,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畫…畫得…像不?”

不等周錚回答,他猛地伸手,從身後抓起一個熟悉的深棕色塑料桶——“宏發”瀝青溶解劑!

“陳伯!不要!” 周錚目眥儘裂,拔槍的手都在抖,卻根本不敢扣下扳機!周圍的警察瞬間繃緊,槍口抬起,卻無人敢動!

陳伯看也沒看那些槍口。他異常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解脫般的虔誠,將桶裡粘稠、刺鼻的液體,從頭頂緩緩澆下!透明的液體瞬間浸透了他花白的頭發、洗白的工裝,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淌下來,在焦黑的土地上洇開深色的痕跡。濃烈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家…沒咧…” 陳伯喃喃著,聲音輕得像歎息,“根…斷咧……” 他沾滿溶劑的手,顫抖著摸向口袋。

“阻止他!” 周錚嘶吼著撲上去!

太遲了。

一點橘紅色的火星,從陳伯顫抖的指尖亮起,輕輕飄落。

“轟——!”

烈焰瞬間衝天而起!貪婪的火焰如同咆哮的惡魔,瞬間吞噬了陳伯澆滿溶劑的身軀!那火焰是如此的猛烈、如此的妖異,呈現出一種刺目的橘黃色!火光中,陳伯的身影在劇烈燃燒,卻沒有發出一聲慘叫!他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的力量,在那足以焚化一切的烈焰中,以一種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態,拚命地扭動、蜷縮、伸展!

雙臂死死交叉抱胸!雙腿反向極力蹬直!腰部向上弓起,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在烈焰中不斷扭曲強化的——直角!

他在火中掙紮著,用燃燒的生命,將自己扭曲成一個巨大、猙獰、熊熊燃燒的——“斷”字!

“不——!!!” 周錚的嘶吼被劇烈的火焰爆燃聲吞沒。他向前衝的身體被熱浪狠狠推開,踉蹌著摔倒。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個在烈焰中痛苦扭曲、卻始終維持著那個恐怖姿態的人形!看著那衝天的火焰,將“斷”字的每一筆、每一劃,都烙印在漆黑的夜空和焦灼的大地上!那景象,比任何一具焦屍都更驚悚,更絕望!那是活生生的殉葬!是絕望最後的、最慘烈的呐喊!

火光映紅了周錚慘白的臉,映紅了他眼中巨大的震駭和無法言喻的悲慟。他手中的那本控訴畫冊,無力地滑落在焦黑的泥地上。他承諾的“保證”,他信奉的“程序”,在眼前這熊熊燃燒的“斷”字麵前,脆弱得如同飛灰。

烈焰燃燒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當那扭曲的人形終於不再掙紮,轟然倒在烈焰中,隻剩下一堆劇烈燃燒的焦炭時,刺耳的消防車警笛才由遠及近。

陸臨野不知何時已站在周錚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他沒有看那堆仍在燃燒的殘骸,也沒有看失魂落魄的周錚。他的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和噴射的水柱,落在那片被火焰短暫照亮、又迅速被水流衝走的灰燼上。

他緩步上前,無視高溫的餘燼和蒸騰的水汽,俯下身。修長的手指在濕漉漉、黑乎乎的泥漿和灰燼中,精準地拈起一小片尚未被完全燒毀的紙片。紙片焦黃卷曲,邊緣黢黑,上麵殘留著幾行模糊不清的、稚嫩的童謠字跡:

“福安巷,槐花香,阿婆搖扇講古忙……”

“爹推車,娘補網,我家就在碼頭旁……”

陸臨野凝視著紙片上那模糊的“福安巷”三個字,指尖沾滿了冰冷的灰燼與泥水。他緩緩直起身,將那片承載著童謠和舊地名的脆弱紙片,輕輕放在周錚腳邊那塊印著殘缺“福”字的斷磚上——與之前他放下的瓦片疊在一起。

然後,他那低沉、仿佛浸透了無數個長夜寒霜的聲音,穿透了水流的嘩啦聲、警笛的嘶鳴聲、人群的嘈雜聲,清晰地落在周錚耳邊,也像重錘砸在每一個目睹這場慘劇的人心上:

“看,周錚。灰燼下麵埋著的,不光是他們的家……”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徹底淪為焦土、連斷壁殘垣都將被推平的空地,掃過遠處城市冰冷輝煌的霓虹燈海,最後落在那片小小的、承載著童謠的紙片上,聲音裡帶著一種洞穿時空的、巨大的悲愴:

“…是我們所有人,遲早要被連根拔起的‘根’。”

水流還在徒勞地衝刷著陳伯倒下的地方,將燃燒的痕跡和灰燼衝成汙濁的泥流。那具在烈焰中強行扭曲的“斷”字殘骸,在高壓水柱下漸漸冷卻、變形,最終化為一片無法辨認的焦黑。隻有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焦肉、溶劑和絕望的刺鼻氣味,以及陸臨野那句如同墓誌銘般的話語,久久不散,沉甸甸地壓在廢墟之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周錚僵硬地站在原地,腳下是疊在一起的殘破瓦片和童謠紙片。消防水柱的冰冷水珠濺在他臉上,混著某種滾燙的液體滑下。他望著那片被徹底抹平、即將被鋼筋水泥覆蓋的空地,望著陳伯消失的地方,再低頭看看手中那本被泥水浸濕、變得無比沉重的控訴畫冊。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從腳底蔓延至全身。那套支撐了他半生的、名為“規則”和“程序”的骨架,在眼前這場用生命書寫的絕望控訴中,伴隨著陳伯最後那聲“沒用咧”的歎息,徹底地、無聲地——崩塌了。

廢墟無言,隻有灰燼在風中打著旋兒,像無處可歸的遊魂。而那巨大燃燒的“斷”字,已深深烙印在這片土地的記憶裡,也烙印在周錚的靈魂深處。此案雖結,但灰燼之下的詰問,才剛剛開始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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