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雖然是螺旋上升的,但每一個時代,都有其新生的事物。
二聖同朝,在幾十年前是一個大逆不道的詞,但如今卻已經成為共識。
可縱然如此,不代表大家要接受。
作為李唐家的忠臣,自然是要推翻妖後,輔佐天子,在史書裡添上蕩氣回腸的一筆。
他們看似如同孩子鬥氣一般的舉動裡,卻隱藏著極強的目的性。
如果有人較真起來,他們也隻會說是那個匹夫無禮;自己麼,最多是作為長輩失德,卻不至於淪落到謀反等罪名裡麵。
皇帝一聲令下,宮裡的禁軍和宦官直接登門抓人,據說是在這小子剛回家的時候就逮住了他,直接一路帶回到宮中,準備用刑。
旁邊兩名兵卒正送武安往前走,他抬起頭,就看到兩個站在宮門處正對自己微笑的老東西。
薛震:◜◡‾
李元嘉:ᕕᐛᕗ
武安以前一直覺得,那種將主角打倒至跪地然後對著前者發表長篇大論的反派很愚蠢,但自從某次之後,他就意識到這麼做確實很爽。
他不否認這些站在大唐權力高層的官員們的智商。
所以仔細一想,如果他們在明麵上,把仇恨集火到自己身上,也就意味著他們隻是在“欺負”一個匹夫,而不是在跟天後較勁。
事後就算有人較真起來,也抓不到他們的嚴重過錯。
相反,如果天後因為自己這麼一個人微言輕的晚輩和他們一群公卿對著乾,不懂事的,反而是前者。
“武都尉來啦。”
薛震溫和的頷首示意,故意看了看武安身後:“沒帶其他人來?”
“這哪能呢?”
李元嘉接過話頭,淡淡道:
“這兒是宮中,尋常人一輩子也來不了幾次,武都尉可彆隻顧著張望了。要知道,宮裡可是有人專門查這個的,老夫提醒提醒你,免得你不想看腳下的路。”
你倆怎麼不去天橋底下說相聲呢武安仿佛沒看到他們,迎麵有宦官迎上來,喝令他們閉嘴,然後才領所有人入內。
等人都走了之後,宮門處隻剩下守門的禁軍兵卒,見大人物們都走了,幾個兵卒碰頭說點閒話。
他們先是羨慕了一番百騎司的兄弟們,說他們先前拿了好多賞賜,又感慨一下那位姓武的都尉,雖然為人好,奈何得罪了不少人。
“要我說,他這次挨打,至少要有半年不能出來了。”
“確實可惜了,這次沒人能救他,不過聽那二位的話頭,倒像是不想罷休似的。”
幾名兵卒都有些同情,但這時候,忽然有人開口道:“有人來了。”
一隊宮人領著一名身著“孝服”的年輕婦人走過來,為首的宮人驗明身份後,禁軍詢問道:“這位是誰?”
不等宮人開口,那名年輕婦人就平靜道:
“煩請通報,故太子之妃裴氏,求見陛下。”
“你叫什麼?”
唐代的規矩沒有那麼大,武安有官職在身,不用跪著聽話,但他知道,坐在帷幕裡麵問話的,應該是站在當今天下權力巔峰的男人。
他一道詔令,就能從天下征調十八萬大軍,讓無數唐人兒郎前赴後繼地奔赴沙場。
皇帝
如果武安剛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成為了太子,他大概不會對麵前的人有任何反感。
但他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隻有饑餓和戰爭。
眾所周知,
當今天子修道,不修仁。
“臣是故太廟令武士讓之孫果毅都尉,武安。”
天子對他的自我介紹似乎沒什麼興趣,反而是抓住了一個不起眼的細節。
“無字?”
“臣自幼習武,不通文事,更兼自幼沒有爺娘長輩管教,所以無字。”
“那朕幫你取一個,如何?”
男人的聲音自始至終平靜,隔著一道帷幕,他自顧自道:“朕替你想了兩個字,你可自擇。”
“第一個,是思順,第二個叫子鎮。”
武思順,武子鎮?
武安腹誹一句,覺得難聽。
皇帝的這個話頭倒是不難猜,問題在於,這兩個“字”已經直接代表了兩種路,如果換成天後來問這個問題,也可以理解。
可是自己與天子素昧平生,他為什麼要問這種暗示性極強的問題。
再聯想到最近和今日的事情,武安心裡忽然有了個極大膽的猜測。
狄仁傑曾說過,李敬玄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受天子寵信,如果說天子想要名正言順地踢走李敬玄,那他肯定會著重注意郝處俊的案子。
“臣選子鎮。”
聽到青年的話,天子無聲的笑了笑,隨即開口道:
“你今日得罪了朕的叔父,朕過會兒要罰你,讓人打你廷杖,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不等對方開口,他就補充道:
“朕知道,皇後對你可是寶貝的緊,不僅是把周國公的宅子賜給了你,這幾日還頻繁召你入宮說話,這些事情,也都是有的吧?”
武安默默思忖著,沒有立刻回答。
“讓薛震和韓王都進來說話吧。”
兩個老東西一進來就看到武安正站在那兒,這時候,帷幕後的天子又淡淡開口道:“這幾日為什麼要頻繁入宮,天後到底指使你做了什麼事,不妨一字一句說給宰相和韓王聽聽。”
武安還沒說話,薛震和韓王兩人的眼神就亮了起來,心知自己這把賭對了。
咦?
皇帝這是要借題發揮了?
不愧是天子,簡簡單單就拿捏住了天後暴露出來的要害。
先前不是他們不想往天後身上潑臟水,隻是看過太多人的淒慘下場,根本不敢。
隻是近些年來天後的脾氣和手段越發收斂,再加上天子今日這句話,他們頓時像是聞到血腥味兒的鯊魚一樣。
“說吧,武都尉。”
韓王李元嘉淡然道:“外臣不得擅自入宮,你幾次去天後娘娘那邊,到底是去做什麼的?”
薛震立刻毫不留情地追加一句:“若是情理之中,陛下自然不會責罰,但若是嗬嗬,陛下也不會寬恕。”
聽著他們的話,武安沉默片刻,抬起頭,緩緩道:
“臣近日回到長安,有故太子正妃裴氏,央及臣將故皇太子之物送入宮中,供天後追思愛子。”
啪!
帷幕裡麵仿佛有人猛然起身,下一刻,一隻手掀起帷幕,武安也終於看到了當今天子的真麵孔。
皇帝身著黃袍,樣式看上去卻更像是道袍,雖是中年,卻依舊英俊,讓人仿佛能追憶起當年太宗皇帝的幾分英姿。
近些年來,當今天子在朝政上逐漸荒廢,但他畢竟是太宗文皇帝的兒子,身體裡流淌著殺伐果斷的血脈。
更不用說,他本來是大唐天子,在位多年,威淩四海之上。
天子要賞誰要罰誰,那都是理所當然,沒人敢心生不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深吸一口氣,眼眸裡滿是殺意,死死盯住武安。
如果說朝臣之間相互攻訐,甚至是天後和那幫大臣之間爭權奪利,這些都還在天子的容忍範圍之內。
但他絕不允許有人拿自己死去的兒子說事!
薛震和韓王在旁邊看著天子的臉色,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但卻都低下頭沒敢說話。
“追思愛子?”
他聲音嘶啞的問道,每一個字的語氣,都像是在為後麵的殺人做鋪墊。
就在這時候,外麵有宦官小步走過來,湊近幾分,附著耳朵低聲說了幾句。
天子愣了一下,神情數次變化,最終恢複平靜。
“外麵風大,讓她進來說話。”
誰?
薛震和韓王看到天子臉上的怒意居然在迅速收斂,不由得一愣,他們心裡反過來開始湧起不好的預感。
輕微的腳步聲從殿門處響起,哪怕是宮裡最死板的宦官,這時候也在門口熱情伺候著,恨不得自己跪在地上,讓那位年輕婦人把自己當地毯一路踩進來。
就算如此,他們這些睚眥必報的閹奴也是甘之如飴。
她本就該高高在上。
如果故太子李弘沒死的話,她以後或許就是大唐的皇後。
名門之女,天家之妻。
而這些,隨著太子的故去,開始沉澱出更深的意味。
李弘是當今天子和天後的第一個兒子,最受器重,寵愛最深。
所以可想而知,幾年前當天子知道自己長子暴斃的消息後,那顆常年修道愈發堅硬無情的心,似乎也悄然裂開了無數縫隙。
身著孝服的年輕婦人緩步走入殿內。
她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公公”,再看著那兩個都是身著紫色官袍神情僵硬的老者。
最終,在天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想要說話的時候,她上前一步,直接走到武安身側,然後對著天子跪伏下來。
“臣女,請陛下恩準,乞為故太子殉葬。”
隻是這一句話,天子的神情就陡然全部消失,他深吸一口氣,揮手示意旁邊想要開口的韓王閉嘴。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
“武安是臣女的表親,這幾日恰逢他回京,因此央求他將一些太子的身後之物送給他的母後,沒想到武安因此被人刻意滋事,將罪責按到他身上”
年輕婦人的嘴唇顫抖了一下,對著天子輕輕道:
“臣女惶恐,但亦知這不是他的過錯,而是臣女冒失,不知道宮內已經不能傳遞故太子的遺物了,竟然惹得幾位宰相如此窮追猛打。
所以,臣女請陛下賜死,以彰罪過,讓朝野安心。”
殿內,頃刻間陷入一片死寂。
天子張了張嘴,一時間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但看著跪在麵前的年輕婦人,再看看她身上穿的孝服,一股子憋了很久的怒火,開始在他眼底燒起。
“薛震。”
“臣在。”
“郝處俊,死了沒有?”
“回陛下的話,他還在牢中,沒”
天子背過身,黃袍衣角搖曳,他緩步走到龍案後麵,拂袖坐下,然後看向兩名身著紫色官袍的老者。
他淡淡道: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吧。”
“陛下”
韓王李元嘉這時候看情況不對,硬著頭皮想開口勸阻,但天子居然抬起手,直接把龍案上的玉硯砸了過來。
啪!
“身為宗室,幫助外人挑撥天家!”
天子的聲音嘶啞低沉,卻讓人更加恐懼,此刻沒有什麼皇叔和皇侄,隻有冰冷到極致的君臣綱常。
“再多說一個字,永遠圈禁!”
“果毅都尉何在!”
他吼道。
“臣在。”
武安看了一眼旁邊身子微微顫抖的年輕婦人,心裡有了算計,對著龍案後的天子躬身施禮。
“你沒有錯。”
天子伸出手,手指微微顫抖:
“替朕抄沒郝處俊和薛震的家,抄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