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後山最深的寒潭更刺骨的寒冷,比隆冬臘月的霜風更凜冽。那寒意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頭縫裡、從臟腑深處、從每一寸被撕裂的經脈中滲透出來,將他整個人從裡到外凍得硬邦邦。意識像一塊沉在萬丈冰海下的石頭,沉重、麻木,被無儘的黑暗和死寂包裹。
林默此時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隻有一種身體正在寸寸碎裂、化粉的虛無感。
要死了嗎?
這個念頭剛冒頭,就被更深的冰冷的寒意碾碎,就在林默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淵時,有一股極其微弱的暖流,如同黑暗冰原上燃起的一點星火,艱難地撬開了他被凍僵的嘴唇,強硬地灌了進來。
那液體滾燙,帶著一股刺鼻的草藥腥氣,霸道地灼燒著喉嚨和食道。所過之處,被凍結的血液似乎被強行撬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意,如同回流的溪水,艱難地對抗著體內盤踞的、源自護山大陣的冰冷絞殺餘威。
“咳……咳咳……”林默的喉嚨裡發出破敗風箱般的嗆咳聲,濃稠的、帶著冰碴般的暗紅血塊從嘴角溢出。沉重的眼皮如同壓著千鈞巨石,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林默此時視線模糊、搖晃,看不清任何東西。刺鼻的血腥味和濃烈的草藥味混合著汗餿氣,充斥著林默的鼻腔。
一張沾著血汙和汗漬的圓臉湊在極近的地方,擋住了上方通鋪屋頂黑黢黢的椽子。是周笑笑。他臉上慣常的嬉笑蕩然無存,眉頭擰成一個死結,眼神是林默從未見過的凝重和焦躁,深處還藏著一絲……驚疑?他一手用力捏著林默的下頜,另一隻手拿著個粗糙的陶碗,碗沿殘留著深褐色的藥渣,正將裡麵最後一點滾燙的藥汁往林默嘴裡灌。
“默哥,趕緊咽下去啊!給老子咽下去!”周笑笑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凶狠,又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某種不安。
滾燙的藥汁混合著血腥味滑入喉嚨,灼燒感讓林默的喉管劇烈痙攣。但那股微弱的暖流確實在艱難地驅散著四肢百骸的冰寒。他本能地吞咽著,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那塊依舊沉重搏動的“石頭”,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灌完藥,周笑笑鬆開手,林默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重重砸在散發著餿味的草席上。他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摩擦聲,像破敗的鼓風機。視線稍微清晰了些,能看到通鋪大屋裡其他幾個雜役縮在遠處角落,驚恐地看著林默,如同看著一個從墳裡爬出來的怪物。王管事臉色發白地站在門口,眼神躲閃,想嗬斥什麼,隻見嘴唇哆嗦了幾下,卻終究沒出聲。
周笑笑直起身,隨手把空碗丟在一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他看也沒看王管事和其他雜役,隻是死死盯著林默,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看清裡麵到底藏著什麼。他的右手微微蜷縮著,指關節處一片不正常的青紫,像是被極寒凍傷過。
“王管事,”這時周笑笑的聲音不高,卻莫名的帶著一種壓迫感,和他平時油滑的腔調判若兩人,“人還沒死透,但離死也不遠了。您看,是現在就扔後山喂野獸,也省得晦氣,還是再‘等兩天’?”他刻意加重了“等兩天”三個字,目光轉向王管事,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卻有一股寒意,冷得嚇人。
王管事被這眼神看得一個激靈,大肥臉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這……笑笑啊,你看你說的!都是宗門的人,哪裡能說扔就扔!讓他……就讓他先躺著!養著!對,養著!回頭……回頭我再讓人再送點藥來!”他語無倫次邊走邊說道,隻留下幾個雜役麵麵相覷,更不敢靠近。
周笑笑看著王管事狼狽的背影,嘴角扯出一個極冷、極淡的弧度,快得如同錯覺。他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林默身上,那銳利如刀的審視感再次浮現。他沒說話,隻是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裡麵是暗紅色的止血藤粉。他動作粗暴地撕開林默後背那被鮮血和冷汗浸透、已經和傷口黏連在一起的破爛衣衫,露出底下再次皮開肉綻、深可見骨的傷口。
“忍著點默哥!”周笑笑低喝一聲,抓起一把粉末,毫不猶豫地按在那翻卷的血肉上!
“呃啊——!”林默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發出一聲嘶啞到極致的慘叫!比後山草棚裡那次更甚!止血藤粉混合著鮮血和組織液,如同火在傷口上燒著一樣!劇烈的灼痛和霸道的藥力瞬間衝垮了他殘存的神誌,眼前徹底一黑,再次墜入無邊的黑暗。
這一次的黑暗,不再隻是冰冷和死寂。
意識中那扭曲的畫麵,如同被狂風撕扯的破布,在他混亂的識海中瘋狂翻湧、閃現出一些碎片!
他看到一片無法形容的戰場!巨大的星河遮蔽了恐怖的身影在廝殺!仙光與魔焰交織,法則的鏈條在碰撞中寸寸崩斷!星辰如同脆弱的琉璃珠般接連爆碎,化作照亮毀滅的煙火!
他看到一座高聳入雲、散發著亙古威嚴的巨城!城門匾額上,是三個流淌著金色神輝、卻讓他靈魂都為之顫栗的大字——淩霄殿!
他看到了一個模糊身影,那身影散發著令他熟悉又恐懼的冰冷氣息,穿著殘破的、流淌著暗金色血液的戰甲,站在一片由無數巨大仙屍堆砌而成的、望不到邊際的屍山血海之上!腳下是斷裂的神兵,頭頂是崩裂的天穹!那身影手中握著一卷殘缺的、非金非玉的黑色古經,古經上流淌著與他胸中那塊“石頭”同源的、令人心悸的凶戾氣息!那身影仰著頭,似乎在對著崩裂的天穹發出無聲的咆哮!那咆哮中充滿了不甘、憤怒、以及……一種洞穿萬古的悲涼!
他看到無數扭曲的、燃燒著各色仙焰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從那卷殘破的古經中流淌出來,交織、碰撞、湮滅……那是大道的規則之力!這力量的源泉,好似是……虛天經!
他看到一道貫穿星河的恐怖劍光,帶著裁決一切的冰冷意誌,如同天罰般朝著屍山頂端那個模糊的身影斬落!那身影不閃不避,隻是猛地將手中那卷殘破的古經按向自己的眉心!
轟——!!!
最後的畫麵,是古經碎裂、星辰湮滅、以及那道模糊身影在劍光中寸寸瓦解、化作飛灰的瞬間!一種源自靈魂深處、比護山大陣絞殺更甚萬倍的劇痛和冰冷,狠狠攫住了林默的意識!
“不——!!!”
這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猛地從林默喉嚨裡衝出!他身體劇烈地抽搐,動作牽扯到後背的傷口,剛剛撒上去的止血藤粉混著鮮血崩飛,但他卻渾然不覺!
他雙目圓睜,眼球上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混亂而渙散失焦!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身體,額頭上青筋暴起,如同扭動的蚯蚓!
“林默!”周笑笑的厲喝如同驚雷,在他耳邊炸響!一雙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他劇烈掙紮的肩膀!
林默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映入眼簾的是周笑笑那張近在咫尺、寫滿驚疑和凝重的臉。
“做噩夢了?”周笑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按住他肩膀的手如同鐵鉗。
噩夢?
林默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痛楚和沉重的阻塞感。後背傷口火辣辣的灼痛真實無比。剛才那些畫麵……那浩瀚的星空戰場,那屍山血海,那卷破碎的古經,那道貫穿星河將自己(或者說那個身影)斬滅的劍光……清晰而又模糊!那冰冷的絕望、那滔天的憤怒、那身死道消的劇痛……都真實得讓他靈魂都在顫抖!
那不是夢?還是什麼,亦或者是其他什麼,林默不知道。隻知道一個名字烙印在他的心裡:
虛天……仙君……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意識深處。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沾滿血汙,粗糙,布滿凍瘡和老繭。這雙手,倒過夜香,劈過柴,差點被內門弟子一鞭子抽死……怎麼可能屬於那個站在屍山血海之上、手握凶戾古經、敢向天穹咆哮的身影?
荒謬!當真是荒謬絕倫!
可胸中那塊冰冷沉重、緩慢而堅定搏動著的“石頭”,卻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否認。那沉重搏動帶來的悸動,與記憶中那卷殘破古經散發的氣息,同出一源!
“我……”林默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的隻發出嘶啞的氣音。他看著周笑笑那雙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想要傾吐的衝動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周笑笑死死盯著他,眼神銳利如鷹隼,似乎想從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中讀出答案。他按在林默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林默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那些光怪陸離、充斥著毀滅與絕望的畫麵在腦海中瘋狂翻湧。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一場大戰?看到了一個名為虛天仙君的存在的隕落?看到了那卷名為虛天經的破碎?
他該如何說?說出來,誰會信?眼前這個時而油滑、時而凶狠、眼神深處藏著秘密的周笑笑?還是那些視他如螻蟻草芥的青木宗修士?
就在他混亂的思緒如同沸水般翻騰,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刹那——
通鋪大屋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麵粗暴地一腳踹開!
“砰!”
木屑紛飛!
刺眼的天光混雜著陰沉的暮色湧了進來,照亮了屋內渾濁的空氣和飛散的塵埃。一個穿著青色內門弟子服飾的年輕身影堵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麵容,但那股驕橫跋扈的氣息,林默刻骨銘心。
趙青!
他抱著雙臂,下巴微微揚起,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絲……陰冷的探究,精準地刺向通鋪角落裡那個剛剛從死亡邊緣掙紮回來、滿身血汙、眼神渙散的雜役。
“王管事!給本少滾出來!”趙青的聲音尖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剛才護山大陣異動,源頭就在你們這狗窩附近!給我搜!一寸一寸地搜!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醃臢東西,敢驚擾宗門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