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院通鋪那扇被踹歪的木門,吱呀作響地晃蕩著,將門外沉沉的暮色和翻湧的霧氣切割成破碎的光影。趙青等人離去的腳步聲,裹挾著王管事諂媚的告罪聲,迅速消失在濃霧深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留下更深的死寂。
那股源自後山禁地地、令人心悸的沉悶嗡鳴也漸漸平息,如同巨獸重新沉入深淵。護山大陣流轉的淡青光暈徹底隱沒,雜役院重新被一種粘稠的、混雜著血腥、草藥和汗水的渾濁空氣所填充。
死一般的寂靜裡,隻剩下林默粗重壓抑的喘息,如同破敗風箱在苟延殘喘。後背傷口在極致的緊張後,火辣辣的灼痛感如同蘇醒的毒蛇,再次啃噬著他的神經。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搏動得似乎更加沉穩,沉重的滯澀感如同無形的枷鎖,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沉悶的回響。
周笑笑站在通鋪旁,背對著門口破碎的光影,身影在昏暗裡顯得格外沉默。他臉上慣常的油滑和惶恐早已褪儘,隻剩下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剛才趙青指尖幾乎觸碰到林默血痂時,他手指在褲腿上那快如鬼魅的彈動,似乎耗儘了某種偽裝的氣力。此刻,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林默後背上那片狼藉的血肉上,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映不出半點波瀾。
過了許久,久到林默粗重的喘息都帶上了瀕死的嘶啞,周笑笑才緩緩動了。他沒有立刻處理傷口,而是先彎腰,極其小心地避開了林默後背那片猙獰,動作輕緩地將他身上那件被冷汗和血汙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爛單衣徹底剝了下來。
冰涼的空氣瞬間接觸皮膚,激得林默渾身一顫。
周笑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掃過林默暴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後背。那處被止血藤粉糊住的傷口是焦點,但周笑笑的視線並未停留太久。他的目光銳利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穿透力,掠過林默肩胛骨嶙峋的輪廓,沿著脊椎兩側緊繃的肌肉線條,掃過因長期勞役而布滿青紫淤痕和厚厚老繭的皮膚……最終,落在他左側肩胛骨下方,靠近心臟位置的皮膚上。
那裡,在暗沉的膚色和汙垢之下,似乎有一塊極其細微、極其淺淡的暗色印記。形狀很不規則,邊緣模糊,像一塊陳舊淤青留下的痕跡,又像胎記,混雜在周圍的擦傷和勞損痕跡裡,毫不起眼。若非周笑笑此刻目光凝聚如炬,幾乎無法察覺。
周笑笑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那眼神深處,翻湧的驚濤駭浪瞬間被一種更加冰冷的、如同確認了某種驚世駭俗猜想的銳利寒芒所取代!他猛地抬頭,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再次穿透破敗的屋頂,死死鎖定了後山禁地那被濃霧籠罩的方向!這一次,那目光裡除了驚疑,更添了一絲沉重得化不開的凝重,仿佛看到了某種足以顛覆一切的恐怖真相!
他迅速移開目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臉上重新掛起一絲混雜著疲憊和擔憂的雜役表情,動作也變得麻利起來。他從懷裡掏出另一個更小的油紙包,打開,裡麵是氣味更加刺鼻的深褐色藥粉,比止血藤粉更霸道。
“忍著點!這‘黑玉斷續散’是老子壓箱底的玩意兒,勁兒衝得很!”周笑笑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油滑腔調,但仔細聽,卻比平時低沉沙啞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抓起藥粉,毫不猶豫地按向林默後背那翻卷的血肉!
“呃——!”林默的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喉嚨裡爆發出比之前更加淒厲的嘶啞慘叫!那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如同滾燙的岩漿混著燒紅的鐵砂傾瀉而下!劇烈的灼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腐蝕感瞬間淹沒了他的神誌!眼前徹底被黑暗和劇痛吞噬!
意識沉淪前最後的感覺,是周笑笑那雙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穩定力量,將他死死按在草席上。那雙手,粗糙,有力,指關節上還殘留著被寒氣凍傷的青紫。
——
黑暗。冰冷。劇痛。
意識在無邊的苦海裡沉浮。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搏動得更加清晰,每一次搏動都像重錘敲打,將護山大陣絞殺殘留的冰冷餘威一點點碾碎、排斥。沉重的滯澀感如同厚重的冰層,在緩慢地融化、鬆動,雖然依舊阻塞,卻不再像之前那樣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極其微弱、極其清涼的舒爽感,如同黑暗中的一線微光,艱難地穿透了沉重的痛苦,從後背那處被霸道藥粉覆蓋的傷口處滲入。那感覺很微弱,卻像久旱皸裂的土地吮吸到的第一滴甘霖,瞬間吸引了林默所有殘存的意識。
他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通鋪大屋裡一片漆黑,隻有破窗外漏進一點慘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幾道冰冷的銀斑。其他雜役早已在角落裡蜷縮著睡死,鼾聲此起彼伏。
後背傷口的灼痛感被一種深沉的麻木所取代,那霸道的黑玉斷續散似乎起了作用。但更奇異的感覺來自體內。胸中那塊“石頭”的搏動,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不再是單純的沉重和冰冷。在那緩慢而堅定的搏動中,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吸力?像沉睡的巨獸無意識的呼吸吐納。
這絲吸力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卻真實存在。它並非針對外界,而是……指向林默身下這片通鋪,指向這散發著黴味和汗餿氣的草席,指向這通鋪大屋裡所有沉睡的……生命?
林默的意識還有些混沌,無法理解這感覺。他隻是本能地、被動地感受著胸中“石頭”那奇異的搏動和吸力。
就在這時——
離他最近、鋪在草席下的一小簇乾枯茅草,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一縷極其微弱、微弱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煙塵般的淡綠色氣息,從那些早已失去生機的枯草中,被強行剝離、抽吸出來!
那氣息帶著一種草木腐敗後的枯敗感,又夾雜著一絲殘存到極致的、屬於植物的微弱生機。它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絲絲縷縷,悄無聲息地,穿透了身下粗糙的草席和單薄的衣衫,滲入林默後背的皮膚,彙入那緩慢搏動的冰冷“石頭”之中!
這過程無聲無息,沒有光芒,沒有異象,隻有林默自己那被劇痛折磨得異常敏銳的感知,才能捕捉到這一絲微弱到極致的異動!
隨著這縷淡綠色的、枯敗的草木氣息被吸入,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搏動似乎……極其輕微地……舒暢了一絲?那沉重的滯澀感,仿佛被注入了一滴微不足道的潤滑劑,雖然依舊厚重,但搏動間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流暢。
林默的心臟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悚感瞬間攫住了他!
這鬼東西……在吸收……草木的精氣?!
雖然極其微弱,雖然那枯草中蘊含的精氣稀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這過程本身所代表的含義,卻讓林默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這融入他體內的殘片,不僅是一塊冰冷的異物,更像是一個……活著的、需要“進食”的怪物!
他下意識地想要抗拒,想要停止這詭異的過程。但念頭剛起,胸口的“石頭”猛地一沉!一股比之前更強烈的滯澀感瞬間湧上,如同冰冷的鎖鏈勒緊了喉嚨,讓他呼吸驟停,眼前金星亂冒!那絲微弱的吸力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因為他的抗拒意念而微微加強了一絲!
不行!完全無法控製!
林默隻能像砧板上的魚肉,被動地感受著那冰冷的搏動和微弱的吸力,如同一個旁觀者,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某種詭異存在的“容器”和“通道”。
這感覺比被趙青鞭打、比被護山大陣絞殺更讓他恐懼!那是對自身存在的徹底否定和異化!
時間在黑暗中慢慢流逝。那微弱的吸力斷斷續續,如同巨獸沉睡中無意識的囈語。身下草席中枯草的殘存精氣被一絲絲抽乾,變得更加脆弱,在無聲中徹底化為死寂的粉末。吸力似乎並不滿足,開始極其微弱地、嘗試著向更遠處蔓延,試圖捕捉通鋪大屋裡其他角落可能存在的、更微弱的生命氣息——也許是牆角縫隙裡頑強生長的苔蘚,也許是某個雜役枕邊放著的、早已蔫掉的半片菜葉……
就在這時——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帶著清冽生機的氣息,如同黑暗中點燃的一盞孤燈,忽然出現在林默的感知邊緣!那氣息比枯草的殘存精氣要濃鬱、純淨得多!帶著一種熟悉的、略帶辛辣的溫熱感!
是……赤陽草!
林默猛地想起,周笑笑之前似乎把煮水剩下的幾根赤陽草根莖,隨意地塞在了通鋪角落的乾草堆裡!
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似乎也瞬間捕捉到了這股更“美味”的氣息!搏動猛地加快了一絲!那股微弱的吸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瞬間放棄了那些稀薄的枯草精氣,貪婪地、無聲無息地朝著通鋪角落那個方向蔓延過去!
林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不行!不能讓它吸!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朝通鋪角落的方向側身翻滾!
“噗通!”
身體重重砸在堅硬的通鋪木板上,後背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但這劇烈的動作,卻成功地中斷了那股微弱吸力蔓延的軌跡!
胸中那塊“石頭”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激怒了!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滯澀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默的胸口!
“呃!”林默痛苦地蜷縮起來,喉嚨裡湧上腥甜。
角落裡,那幾根被周笑笑隨手塞在乾草裡的赤陽草根莖,似乎毫無所覺,依舊散發著微弱而清冽的生命氣息。
通鋪大屋死寂如墳。隻有角落裡幾個雜役被林默翻滾的動靜驚擾,發出幾聲不滿的夢囈,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林默蜷縮在冰冷的木板上,身體因劇痛和恐懼而無法抑製地顫抖。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身體,黏膩冰冷。他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目光卻如同受驚的野獸,驚恐地掃視著周圍沉睡的雜役,掃視著牆角那堆藏著赤陽草的乾草,最後,落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裡,冰冷的搏動依舊。那絲微弱的吸力,在短暫的憤怒後,似乎再次陷入了沉寂,如同蟄伏的毒蛇。但它並未消失。它隻是……在等待。
林默的指尖深深摳進木板縫隙,粗糙的木刺紮入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這痛感讓他清醒,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但活著……卻要時刻提防著體內這頭隨時可能蘇醒、吞噬生機的怪物!
夜,還很長。濃霧在窗外無聲翻湧,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