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漿糊了滿身滿臉,後背傷口被泥水一浸,火辣辣的刺痛瞬間炸開,激得林默悶哼一聲。周笑笑那隻沾滿泥點的手像鐵鉗一樣箍著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不由分說地將他從藥圃的泥濘裡拽起來,半拖半架著就往回走。
“走!趕緊給老子滾回去!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壽!”周笑笑罵罵咧咧,聲音在濃霧裡撞出回響,刻意拔高的調門蓋過了林默壓抑的喘息。他動作粗暴地拍打著林默身上的泥水,力道全落在沒傷的地方,但每一次拍打都震得林默後背傷口鑽心地疼。
林默幾乎是被他架著腳不沾地地往回拖。他掙紮著回頭,濃霧翻滾,那片狼藉的藥圃和陡峭的崖壁早已被灰白吞噬,連同那幾點致命的暗金碎屑,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泥沼深處。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在蘇璃神識消失後,狂暴的搏動漸漸平息,重新沉入那種緩慢、滯重的節奏,但那份被強行壓抑的“渴望”並未消失,反而像埋在灰燼下的暗火,悶悶地灼燒著臟腑,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更深的滯澀感。
周笑笑的聒噪一路沒停,從後山的邪性罵到王扒皮的黑心,再罵到那塊“不長眼”的破石頭。林默閉著嘴,泥水順著額發往下滴,滲進眼角,帶來沙澀的刺痛。他任由周笑笑拖著,身體僵硬,像個提線木偶。腦子裡混沌一片,驚悸未消,後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蘇璃的神識……她到底看到了多少?周笑笑扔的那塊石頭,是巧合,還是……精準的解圍?
回到雜役院那股熟悉的餿腐氣味裡,王管事正叉著腰在院門口罵一個縮著脖子的雜役,唾沫星子在灰蒙蒙的晨光裡飛濺。看見周笑笑架著泥猴似的林默回來,他三角眼一翻,油光滿麵的臉上堆起毫不掩飾的嫌惡。
“哎喲喂!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讓你去看藥圃,不是讓你去泥塘裡打滾的!瞧瞧這身泥!剛換的藥全糟蹋了!”王管事尖著嗓子,手指差點戳到林默鼻子上,“晦氣!真他娘的晦氣!”
周笑笑立刻鬆開林默,臉上瞬間堆起諂媚的笑,顛兒顛兒地湊上去:“王管事您消消氣!消消氣!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沒看住!這小子傷沒好利索,路都走不穩,後山那鬼地方您也知道,滑得跟抹了油似的!這不,一個沒留神就栽泥坑裡了!您要罰就罰我!我替他再去倒十趟夜香!”他一邊說,一邊作勢要去拿牆角的夜香桶。
王管事厭惡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滾滾滾!少在這兒礙眼!把他弄乾淨!再弄一身泥,連你一塊兒扔後山喂狼!”他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留下院子裡其他雜役投來或麻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
周笑笑臉上的諂媚笑容在王管事轉身的瞬間就淡了。他拽著林默胳膊,把他拖到通鋪大屋後麵的水缸邊。深秋的井水冰冷刺骨,周笑笑舀起半瓢,劈頭蓋臉就朝林默澆了下去!
“嘩啦!”
冰冷的水激得林默渾身一哆嗦,牙齒咯咯作響,後背傷口的灼痛被冰水一激,反而麻木了一瞬。泥漿混著血水順著破爛的衣衫往下淌。
“清醒點沒?”周笑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與剛才油滑截然不同的冷硬,他手裡拿著塊粗糙的破布,動作粗魯地擦拭著林默臉上和脖子上的泥汙,目光卻銳利如刀,死死盯著林默失神的眼睛,“剛才在藥圃,你趴泥地裡乾什麼?”
林默身體一僵,冷水順著發梢滴進眼睛裡,又澀又痛。他垂下眼簾,避開周笑笑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聲音嘶啞乾澀:“…滑…滑倒了。”
“滑倒?”周笑笑嗤笑一聲,手上擦拭的動作猛地加重,粗糙的布料刮過脖頸的皮膚,帶來火辣辣的痛感,“滑倒能讓你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滑倒能讓你跟見了鬼似的?”他湊得更近,幾乎貼著林默的耳朵,氣息帶著井水的冰冷,“那崖壁底下有什麼?嗯?”
林默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驟然縮緊。他猛地抬頭,對上的是周笑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麵沒有慣常的嬉笑,隻有一片冰冷的審視和洞悉一切的銳利。他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什麼!看到了自己撲向泥濘前的僵直,看到了自己望向崖壁的驚駭!
“沒…沒什麼…”林默的聲音乾澀發緊,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霧…霧太大…看花了…”
“看花了?”周笑笑嘴角扯出一個極冷的弧度,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林默,你當老子是趙青那傻鳥?”他鬆開擦拭的破布,手指看似無意地、卻帶著千斤力道,重重按在林默左側肩胛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正是那塊淺淡暗印和虛天經殘片盤踞的核心!
“呃!”林默悶哼一聲,身體劇震!一股冰冷凶戾的抗拒感瞬間從胸中那塊“石頭”深處爆發!周笑笑的手指像被無形的寒冰凍傷,猛地彈開,指尖瞬間泛起更深的青紫色!但他臉上的冷意卻更濃,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死死釘在林默驟然慘白的臉上。
“這地方,藏著什麼?”周笑笑的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卻字字如冰錐,狠狠鑿進林默的耳膜,“後山的霧瘴吃人,不是傳說。那七個雜役怎麼沒的,你真當是摔死的?”他逼近一步,周身那股油滑的市儈氣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不想變成第八個,就給我老實點!”
冰冷的目光在林默臉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周笑笑沒再逼問,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林默心驚——有審視,有警告,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轉身,將那塊沾滿泥汙的破布隨手丟進水缸,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仿佛剛才那番冰冷的對峙從未發生。
林默僵立在冰冷的水漬裡,渾身濕透,寒氣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後背的傷口麻木地刺痛,胸口那塊“石頭”在周笑笑觸碰後,搏動帶著餘怒未消的滯重。周笑笑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鑽進他的耳朵,纏繞住他的心臟。
那七個雜役……不是摔死的?後山禁地……霧瘴吃人?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他猛地想起滾落山坳那夜,指尖觸碰到黑色碎片時那股撕裂神魂的冰冷凶戾。想起護山大陣那如同億萬冰針絞殺的劇痛。想起胸中這怪物對生機的貪婪吞噬和對後山那無法抗拒的指引……
難道……那七個雜役,也像他一樣,無意中觸碰到了葬仙淵的禁忌?被這邪物……或者被守護禁地的某種力量……吞噬了?
這個念頭讓他如墜冰窟,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汙冰水的雙手,粗糙,黝黑,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汙垢。這雙手,即將要去觸碰的,是比趙青的鞭子、比王扒皮的嗬斥恐怖萬倍的深淵!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靠著冰冷的水缸,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
晌午剛過,那點慘淡的日頭就被沉甸甸的鉛雲徹底吞沒。寒風卷著枯葉在雜役院裡打旋,嗚嗚咽咽,像無數冤魂在哭嚎。
林默換上了唯一一件還算乾燥、卻同樣破舊單薄的粗布短打,後背的傷口被冷水激過,又被濕冷的寒氣一侵,麻木的灼痛下泛起針紮似的細密刺痛。他蹲在牆角,小口小口地啃著周笑笑不知從哪弄來的半塊冷硬窩頭,胃裡像塞滿了冰冷的石頭。
王管事那破鑼嗓子又在院門口炸響,帶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煩躁:“林默!死哪去了?滾出來!”
林默心下一沉,艱難地咽下嘴裡乾澀的碎屑,站起身。王管事腆著肚子站在院門口,旁邊還跟著一個穿著內門弟子服飾、臉色倨傲的年輕人,正是趙青的狗腿之一。那弟子抱著雙臂,眼神像看垃圾一樣掃過林默。
“趙師兄那邊煉一爐‘淬骨丹’,缺一味主藥‘陰霧草’。”王管事皺著眉,語氣不耐地對著林默,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這玩意兒隻有後山禁地邊緣那片背陰的‘鬼哭澗’才有。你,現在就去采!天黑之前給我送過去!”
鬼哭澗!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錐,狠狠紮進林默的耳朵!那是後山禁地邊緣最凶險的去處!終年被濃霧籠罩,據說澗底深不見底,風聲如同厲鬼哭嚎,故而得名。那七個失蹤的雜役,至少有四個是在鬼哭澗附近采藥時消失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林默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頭看向王管事,對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肥胖的臉上隻剩下不耐和催促。旁邊的內門弟子更是冷哼一聲:“磨蹭什麼?趙師兄等著用!誤了煉丹,你這賤命賠得起嗎?”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陷阱!這絕對是趙青的報複!借刀殺人!
林默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想拒絕,想嘶吼,但喉嚨像被冰冷的鐵鉗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拒絕?等待他的隻會是趙青更直接的、無法反抗的酷刑。去?鬼哭澗……那是真正的死地!吞噬了七條人命,如今又要將他作為第八個祭品!
就在他僵在原地,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時,周笑笑那熟悉的、帶著點油滑的聲音插了進來:
“哎喲!王管事!趙師兄要陰霧草啊?那玩意兒可不好弄!”周笑笑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臉上堆著慣常的笑,手裡還拎著個空桶,似乎剛倒完夜香回來。他瞥了一眼臉色慘白如紙的林默,又看向王管事和那個內門弟子,“鬼哭澗那地方邪性得很,路又滑,默哥兒這傷……您看他走路都打晃,彆藥沒采到,人再折裡頭,回頭還得麻煩巡山師兄去撈,多晦氣!要不……換個人去?”
“換人?”那內門弟子眼一瞪,語氣尖刻,“你算什麼東西?趙師兄點名要他去!就他這賤命,折了也就折了,正好給後山添點肥料!”他轉向王管事,“王管事,人交給你了,天黑前,陰霧草送到丹房!否則,哼!”他冷哼一聲,轉身揚長而去。
王管事的臉色更加難看,對著周笑笑罵道:“聽見沒?趙少吩咐的!誰他媽敢換?你替他?”他指著林默,唾沫橫飛,“趕緊去!采不到就彆回來了!省得老子看著晦氣!”
周笑笑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在林默和王管事之間掃了個來回,最終落在林默那毫無血色的臉上,那目光深處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是無奈?是焦躁?還是彆的什麼?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把手裡的空桶放到牆角,動作顯得有些沉。
林默看著王管事那張寫滿“趕緊去死”的臉,又看向周笑笑那沉默的背影,最後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沾著窩頭碎屑、微微顫抖的手上。沒有選擇。從來沒有。
他默默地走到牆角,拿起那個磨損得幾乎隻剩半邊的舊背簍和藥鋤。藥鋤的木柄冰冷刺骨,粗糙的紋理硌著掌心的凍瘡。
周笑笑看著他拿起工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低低罵了一句:“媽的……自己當心點……彆往深了走。”聲音乾澀,帶著一種林默從未聽過的沉重。
林默沒應聲,也沒回頭。他低著頭,拖著那條還有些發麻的右腿,一步一步,朝著雜役院外那片被濃霧和鉛雲籠罩的後山走去。寒風卷著枯葉撲打在他單薄的身上,像無數冰冷的手在推搡。
每一步,都離那座名為青木宗的山門更遠。
每一步,都離那片吞噬生命的濃霧更近。
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隨著他靠近後山,搏動再次變得清晰而……興奮!沉重的滯澀感下,那股指向葬仙淵深淵的、不容抗拒的“指引感”,如同黑暗中亮起的鬼火,熊熊燃燒!
濃霧在前方無聲地翻湧,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口。林默瘦削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和呼嘯的寒風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