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書瑤站在二樓的圍欄前,端著高腳玻璃杯,啄飲微醺的果酒,瞳孔中倒影著白晝般的燈光,向下看去。
這場夏日的生日會在江畔的彆墅酒店舉行,月桂樹上盛開著白色的細花,空氣中彌漫著經久的花籃芬芳,水池中的維納斯用圓壺噴灑著清泉,如茵的綠草沿著園藝隔離帶,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直到撞上鑲嵌的大理石地板。
服務生們托著托盤來來去去,杯中的飲料色彩晶瑩,青年們端莊而矜持,黑色的燕尾服彬彬有禮,女孩們的麵頰那麼嬌嫩柔軟,多半都穿著裸露肩臂的長裙,肌膚上流淌著勻淨的光。
他們彼此淺笑交談,有時是女孩抿嘴頷首的羞澀,有時是男人幽默風趣的談吐,每個人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題。
但這一切跟賀書瑤都沒什麼關係,這是屬於她的生日會,主角卻不是她。
今晚的主角是她的父親,所有人見到那個人男人,都會或親昵地叫一聲老賀,或尊敬地叫一聲賀總。
說出來其實並不怕彆人笑話,賀書瑤直到五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爸爸姓名是什麼,因為在那之前他總是很少在家裡。
即使出現了,老賀也沒什麼所謂親子之間的友愛互動,總是來去如風,最多跟妻子溫存一下。
賀書瑤一直以為爸爸老賀就是這樣的人,一家人一起出去玩什麼的是不存在的,直到兩個弟弟的先後出生,爸爸留在家裡的時間忽然才變多了起來。
倒也不是重男輕女什麼的,隻是他是個骨子裡就傳統到過分的男人,仿佛從一百年前的土堆裡刨出來的十三洋行遺腹子,既喜歡子孫滿堂的兒女承歡,又堅定的認為女兒將來都是嫁出去的水,兒子才是要繼承家業的接班人。
禮物啥的老賀從來沒少過,待遇那也一直都是大小姐級彆的,隻是他會直白地告訴賀書瑤,你長大了我會給你很多錢,但是我們家的企業嘛,就還是要給你弟弟留著,你隻管分紅開心就行,旅遊美食攝影運動,愛乾啥乾啥,彆碰家裡的事兒。
每到這時候媽媽就會出來打圓場,嬌嗔怒罵地說老賀你說啥呢,老賀也不惱更不退讓,說我們老賀家自古以來幾百年都是這規矩,祖宗之法不可變,宗祠裡都這樣,我又不是對她不好。
賀書瑤表示理解,爸爸確實對自己不錯的。
老賀這會兒正被一大群人簇擁著有說有笑,肥頭大耳褲腰帶渾圓,中年發福了之後身材完全走形,再也回不去以前的樣子,但待人接物永遠是兩麵的,要麼客客氣氣看起來很好說話,要麼威儀具足每一個字都是板上釘釘。
圍著他的那些人賀書瑤也認識不少,因為他們總會在每個夜晚開著豪車來自家拜訪,變魔術一樣拿出送給她的禮物。
高董、張處,王主任、孫書記、祁廳長……反正具體叫什麼都不知道,一般都是姓加上職務或者身份之類的人,他們來肯定都是說名字,但賀書瑤記不住。
男的賀書瑤一貫叫叔叔,女的都叫阿姨,除非看上去特彆年輕才叫曲意逢迎地故意叫聲姐姐。
她的生日會每年都這樣隆重,開銷很大,據說從滿月開始就是了,但每年都是一樣的光景,無非就是出現在老賀身邊的人走馬燈似的換了好幾批,特彆熟的麵孔就那幾個。
流程她也會背的,一般見麵了某叔叔阿姨就會親切地笑笑迎上來,說哎呀我們的書瑤又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啊,將來肯定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嘍!
然後他們就把自己準備的禮物拿出來,蒂凡尼的項鏈,歐米茄的手表,普拉達的單肩包……總之肯定是些奢侈的牌子,再加上個萬恰到好處的價格。
普通女生擁有一件都能開心好幾個月,恨不能每天出門都戴,但賀書瑤的衣帽間裡同款的可能有兩位數,因為叔叔阿姨們會送重複。
他們隻是單純的,覺得這個價位和這樣的東西,剛好適合賀書瑤,不是那麼貴重讓人肉疼,又足夠向老賀表明對他女兒的關懷。
而老賀一般也是很滿意的,至少是表麵上的滿意,每當他們送完禮物老賀就會出麵頂著個笑臉,上來說哎呀呀多見外多客氣啊巴拉巴拉……然後就把某叔叔阿姨迎進去說話了。
至於生日?他最多裝模作樣的致個辭,說什麼小女xx歲,能夠得到這麼多朋友遠道而來的祝福,真是萬分榮幸……然後底下絕對是排山倒海般的掌聲,有的人巴掌都得拍紅。
賀書瑤覺得老賀要是在上麵放個屁,下麵的人也得助威說賀總放的好,不愧是賀總,放屁放的也是蕩氣回腸,氣吞山河的磅礴雲霧。
小時候還不太理解這些事情的含義,長大了當然也就看明白都是來溜須吹馬洽談合作的,給女兒慶生不過是個極好的借口。
從小在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她又怎麼會不染上市儈的銅臭味兒呢?
不過這些也沒什麼好埋怨的,賀書瑤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至少所有人,包括老賀也這麼覺得。
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樣,也知道支撐這一切的就是老賀,多少人想過上如此生活連門路都沒有,有的人天生就隻能當牛馬,而有的人出生就已經在羅馬,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詮釋。
所以她從不鬨騰,坦然接受,當隻花瓶金絲雀就行,即使知道這生日會根本就不是給自己的也好,她隻跟老賀提了一個要求——
“我想讓我的朋友也來。”
沒錯,十八年的生日,賀書瑤甚至沒有一次能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度過,因為這是老賀的私人場合,請柬的作用本就是避嫌,郊區的酒店圖的就是清靜,怎麼可能邀請外人呢?
老賀當然是拒絕的,賀書瑤也知道他會拒絕,於是順理成章,降低條件,認真地說我隻帶一個人來就好了,一個我很熟悉的好朋友。
這樣老賀就會同意,因為他總是喜歡跟人討價還價,女兒摸清了他的心。
反正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宴會廳和書房私人進行的,賀書瑤在生日會上的作用,就是收禮物,然後和那些叔叔阿姨們帶來的子弟一起玩玩鬨鬨,這裡有的是東西讓他們玩,大人們的事也不會讓他們進去摻和。
如果隻是一個她想要的人,那就給她一次機會好了。
江楓的那封請柬,就是那唯一對外開放的機會,沒有請柬的人連酒店大門都進不來。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讓他來呢?賀書瑤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並不喜歡這裡,這是她的生日,但她不會開心,既然不開心乾嘛要讓另一個人來陪自己?有些苦自己一個人吃不就好了,寂寥的東西還想著找人分享麼?
但還是把請柬給他了呀,並且為此心跳不已,做了很多準備。
畢竟十八歲了,是大人了,也許很多人都喜歡長大,覺得終於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對賀書瑤來說,她希望自己永遠長不大,隻有長不大的時候她才是無憂無慮的,而未來,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確實有點悲戚難過,但這一天終究雖遲但到,十八歲的生日也是女孩子最漂亮最美好的時光,心中……大概還是想要炫耀一下的吧?
想要大聲跟全世界說,今天的我是真正的公主,如果沒有一個人真心鼓掌,都隻是來附和陪襯的,那公主點綴著星辰的華麗裙子是要給誰看呢?
她也確實是今天唯一的公主,生日會上那些年輕的女孩們都不約而同地放低了姿態,她們中有些人的背景其實比賀書瑤還大,但她們都知道今天該讓誰出彩,妝容和裙子的顏色都選的很素,不那麼顯眼。
賀書瑤也選的很素,一條黑色的,露肩又露背的禮服紗裙,純手工的刺繡工藝,下擺有一層裡襯,綴著雲靄般的蕾絲邊,腰封上束著綢帶,把自己最驕傲的部分,在視覺上格外強調出來,在場恐怕沒有一個女生敢在這方麵跟她爭鋒。
頭發也是特意去拉直了一下的,這樣好做公主編發,絲綢般的光澤能映射璀璨珠光,末端還帶著細碎的小卷兒邊。
都這樣腰細腿長胸挺拔了還不滿足,還要穿三英寸高的羅馬鞋,不過她不太擅長細跟的,更喜歡粗點的坡跟。
本就是個子高挑勻稱的姑娘,如此一來更加挺拔秀麗,耳垂上的藍鑽吊墜隨著她再怎麼細小的動作,都會晃動起來帶著水波般的微光,有些不太高的男生都不敢靠近過來了,在公主麵前會覺得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跟她對視。
其實她也想自己可愛一點的,想試試那些蓬鬆的,又大又沉重的公主裙,哪個女生內心深處沒有粉嫩的城堡夢呢?想要像隻可愛嬌柔的小貓兒,在喜歡的人掌心裡跳舞。
可那根本就不適合她這樣的人,更何況要是敢那麼出現,氣勢上一定會被身邊的這些俊男美女給壓倒,隻有足夠清禦範,才能鎮得住全場,久而久之也就這麼造就了她雷厲風行的悍勇性格。
賀書瑤抬起纖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眼瞳中的光略微黯淡了幾分,約好的時間明明已經過了。
她像是在尋找什麼人似的,朧月般迷幻的在人群中緩緩掃視,細長的發在側臉邊垂落輕舞。
儘管得到了應答,但心中自始至終都有小小的不安,哪怕知道他向來一諾千金,是哪怕來的路人讓車撞了,頭破血流意識模糊,都會跟司機說先給我拉過去現場我道個歉,再送我去醫院昏迷的人。
還是會不由得擔心,他是否真的會來,那是否,隻是用來寬慰她的話語。
畢竟,以前的所有邀請都沒有成功過,唯有拿講題目之類的方法作為交換,他才會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尖銳的指甲無意間嵌入了掌心裡,微微的刺痛讓她一凜回過神來,旋即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在乾什麼呢賀書瑤?你什麼時候變成必須仰仗彆人鼻息才能好好活下去的性格了?以前的生日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麼?十八歲確實值得紀念,但又不是缺了誰就非死不可的回憶,你這樣子真像個老公都跟彆人跑了,還在癡心妄想他會回來的怨婦!真叫人惡心!
淺淺的呼吸,勻淨吐納,略帶潮氣的岸畔晚風輕柔似水,遠遠從江麵上湧來,無聲捧起她的頭發颯颯舞動,不由得微微閉上雙眼。
“哎喲,我們的主角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來來來快來,大家都等著你呢,老賀總跟我們炫耀說女兒聰明又優秀,簡直就是明珠美玉,我們好多人都想認識你呐!”
又是主角又是我們的,那一口一個字親昵的好像一家人,張阿姨不由分說就熱情地迎了上來,抓著賀書瑤的手腕往屋裡走,幾個衣冠楚楚的青年才俊在那裡對著賀書瑤微笑。
這架勢一眼就是要相親,賀書瑤是知道的,張阿姨看似好似春天裡的一把火,人老珠黃還能燃燒整個沙漠,實際上心思多的很。
此人著名老鴇,賀書瑤才十五歲那會兒,張阿姨就急著給她介紹男朋友,不是張阿姨的親戚就是表弟就是某徒弟師兄之子……
倆弟弟都還小,這龍是攀不上了,但是可以附老賀家的鳳啊!所以張阿姨總是不遺餘力,隻要見了賀書瑤,就一定帶著人撲上來,跟橄欖球隊似的。
偏偏賀書瑤還沒辦法拒絕,不能得罪,跟老賀交情好的都是關係戶,沒了這些人,家裡的生意也就轉不起來了。
縱然對這個老鴇煩的要死,賀書瑤還是得露出張笑臉來,嬌嗔可愛的說幾句張阿姨您又有朋友想給我認識啊,每次都這樣真是麻煩您啦,張阿姨說不麻煩不麻煩,你們年輕人就是要多交朋友嘛,我這人就好熱鬨,喜歡跟你們年輕人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