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分外令人熟悉，但賀書瑤從沒有一次覺得他會這麼柔和過，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塊堅硬的鋼板，又滑又寒，偶爾還會長幾根倒刺出來。
江楓很自然地站到了賀書瑤身邊，帶小馬甲的正裝略有一些輕鬆愜意，不是完全的正式也不是完全的休閒，就該是到好友家做客的那種感覺，二八偏分的背頭不是他平時的習慣，今天也特意做了定型。
很顯然他比周圍的青年稚嫩一些，但老江家的傳統就是那張仿佛海報裡拓下來的明星臉，就算他的真實身份是學生，往這裡一站，所有人也都會覺得他是個金光閃閃的成功人士。
“你是誰？”張阿姨狐疑地看著這新來的家夥，作為著名老鴇她自詡了解這裡的絕大多數年輕男女，整天閒的沒事兒就研究哪哪兩個配對，弄成了就能抽成。
她很確信從沒見過這小子，新來的往往在這裡上不了桌，總需要人引薦。
“曹操。”江楓淡淡地說。
“曹操？”張阿姨愣了一下。
“因為你剛提起我，所以我就來了。”
那是個太過古老的冷笑話，說世界上跑的最快的人一定是曹操，因為說曹操曹操就到。
此刻就算是基本的禮儀，大家也該露出我聽懂了覺得很有意思的表情，來對這位新朋友示示好，鬼知道他會不會拋出一個很值得交往的背景。
但是沒有人笑，因為這個冷笑話說的確實太冷了，他用著如沐春風般的聲調說話，表情卻完全沒跟上，那癱著的臉總感覺像是在說不笑就馬上殺掉你。
心裡最跳脫的絕對是賀書瑤，如果不是場麵不合適，也許她會驚訝的合不攏嘴。
因為順便這貨居然在！說！笑！話！
她一直覺得江楓也許是沒有幽默細胞的人，這家夥的命裡帶著無數桃花，可他自己很少察覺，桃花飄在他身上約等於飄到複活節島那些眺望海麵的石頭雕像，純粹白瞎。
所以他向來和這種所謂風趣的事情無緣，偏偏今天上來就整這麼一出，還那麼古老……像是從二十年前穿越過來的腦筋急轉彎。
“書瑤這是你男朋友啊？”張阿姨終於恍然大悟，上下打量，好似要找個秤砣過來試試是幾斤幾兩。
賀書瑤也回過味兒來，果斷直接一把摟住江楓臂彎，輕輕在他肩頭敲了一下，嬌嗔微笑：“怎麼才來？人家等你好久了。”
這小女生的姿態，大家都有點意外，誰都知道賀書瑤是顆爆雷，外表淑女實際粗暴，什麼時候這麼千嬌百媚了？還拉人胳膊晃來晃去呢還。
“司機沒來過這邊，導航出了問題，他跟其他地方搞混了。”江楓說。
“早就說了我去接你的。走，我把你介紹給我媽認識認識。”賀書瑤邁動長腿，直接一百八十度回轉，果斷拉開距離，走幾步才想起什麼來，回過頭笑笑，“張阿姨我走了啊！”
這大概是她今晚笑的最甜的時候，就像一個小女孩看了什麼好玩的小醜，張阿姨什麼都做不了，人家姑娘和男友在一起獨處本就是天經地義郎才女貌，自然輪不到她這妖怪反對，隻能不甘心地敷衍笑說聲好，惦記著自己那飛走的小錢錢。
腳步聲交錯起伏，賀書瑤與江楓一起走了很遠，長長的回廊，旁邊全是雕花的落地窗，窗紗在夜風中飛舞。
周圍已經沒什麼人影了，今夜，這裡是被包場的，但客人終歸有限，都聚集在最主要的幾個地方，江楓手搭在賀書瑤的胳膊上，這是要推開她。
“怎麼的？我挽你你還委屈了是不是？”賀書瑤一個瞪眼過來，手上發力摟的更緊了，“說，你不是從不說謊的麼？為什麼剛剛忽然自稱男友？”
“看出來你不想搭理他們了，插進來總要找個借口。”江楓說，“聽到她那麼講我就順勢接了下去，況且我沒有說自己是你的男朋友，隻是給了她一點提示，她自己就會那麼想。”
“玩文字遊戲是吧？果然學文科的男人就沒一個是好東西，有文化的流氓才是最可怕的。”
“你應該給全世界的文學巨佬道歉。”
“好啊，如果他們能從棺材裡爬出來半夜到我床頭前的話，我就跪下來磕頭求他們原諒我。做不到，那就彆怪我編排他們。”賀書瑤滿臉傲氣。
以她的脾氣，如果真發生那種情況，害怕的也應該是鬼，因為賀書瑤壓根就不會在乎他們，也許會一腳把張牙舞爪的鬼魂踢飛出去，其次她很有錢，這可以讓磨推鬼。
“可惜你來晚了，餐廳裡好吃的不多了，而且我也不想回去，回去又要看到他們。”賀書瑤拉拉江楓的胳膊，“今天我生日我最大，你就算餓的前胸貼後背了也不準走，陪我玩去。”
“去哪？”
“能不能彆那麼不解風情？羅曼蒂克跟你有仇麼？”賀書瑤白了他一眼，摸出電話，“閉上你的臭嘴，乖乖跟老娘走就是了。”
雪亮的光在露天泳池裡鍍上了一層銀，水麵很高，快要持平台麵，喧囂的人聲都在背後遙遠的地方，晚間的泳池一個人也沒有，今天來的客人都是去參加生日宴會的，人均正裝出席，沒有人會想著跑來這裡玩。
但賀書瑤不一樣，她是這家酒店的常客也是今天的主角，想去哪就去哪，沒有人最好，約會不就該是隻屬於兩個人的世界麼？
還沒走到泳池邊上，賀書瑤就已經單腳蹦跳著甩脫了粗重的鞋子，完全不顧那身昂貴的小夜禮服，把腳放進水裡，冰涼從每個毛孔鑽進皮膚裡，舒服的讓人直打顫。
“一起？”她回過頭來朝江楓伸出手。
江楓搖了搖頭，坐在旁邊的太陽椅上，賀書瑤穿的很清涼當然可以很隨意，但男人的正裝可沒女人的短裙那麼方便，就這麼泡水實在不好。
“你可真掃興啊，就不能讓我開心開心？”賀書瑤沒轍了，收回那份邀請，她雙手支撐地板，用力踢著一浪又一浪的水花，每一下都把腳抬的很高很高，像是故意要把那些水珠甩到江楓身上去。
車輪滾動的響聲，服務生推著餐車出現在幽靜裡，嫻熟地在兩人之間支起簡單的小餐桌，布置銀色的托盤，全程沒有一點動靜，又默默消失。
賀書瑤根本沒動托盤，她在乎的是那兩支盛在冰塊裡的烈酒。
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個酒神，因為家裡曆經的飯局實在太多了，她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雖然也會被家人以酒精對小孩不好之類的理由製止，但無論是天生的忍耐度還是後天培養的興趣，都讓她非常鐘愛喝點什麼。
“想吃的話裡麵有。”賀書瑤指指托盤，嘴上是那麼說，可她還是給江楓又單獨叫了一些吃的。
“你叫我來就隻是陪你聊天喝酒？”江楓沒動托盤，也拿起酒瓶，與賀書瑤碰了一下，他也能喝一些，畢竟家裡有個好酒的爹。
“是啊？還能怎麼樣？真把你介紹出去？還是叫人把你五花大綁成螃蟹，直接扔客房裡霸王硬上弓？那我先被我媽打死了要。”
賀書瑤仰起頭咕咚咕咚，她的喝法狂野，不愛用高腳杯，但姿態卻像天鵝，纖長脖頸微微顫動，一滴酒水沿著起伏的曲線流淌，映出璀璨的燈光，直到沒入鎖骨的溝裡。
“反正你又不會喜歡我，來就是給麵子了，我哪還敢奢求少爺您賣身給我哦。”
酒瓶放在身側，賀書瑤圓潤的臉蛋漸漸染上櫻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在水裡遊動，漣漪圍繞著她旋轉。
“我以為你的生日會更有活力一點，香檳塔，蛋糕樹，很多朋友一起玩玩鬨鬨什麼的。”江楓說。
來的時候他根本沒見到年齡相仿的人，與其說這是生日，倒更像是商業洽談會，每個人都彬彬有禮，但每個人也都是大人，他這種學生出現在這裡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很遺憾，除了一個寫了我名字的大蛋糕，其他的都沒有。說起來連那塊蛋糕估計也沒多少人吃，來的都是大人，又有誰真的喜歡那華而不實的東西。”
賀書瑤歪歪頭，微曲的發梢沿著肩膀軟軟垂落，“過的這麼無聊真是抱歉，叫你來陪我一起無聊。”
“沒什麼，隻是想感慨一下，原來電視上看到的大小姐宴會都是假的。”
“你要是憧憬那樣的派對，下一次我可以單獨開一個叫你的。”
“那還是這樣的好些。”
賀書瑤很開心地笑了，她仰頭躺下，上半身很沒品的擺出半個大字來，斜眼向上看江楓：“就知道你不會嫌棄的，你喜靜，不喜歡鬨騰，大概就是這種性格，你才對我沒興趣，因為我很鬨騰。”
“沒有，其實你挺可愛的，是個好人。”江楓看著自己手裡的酒瓶。
他沒法抬頭，賀書瑤的裙子是低胸的，她這麼一躺下，要是看過去怎麼都沒法忽視那麼顯眼的畫麵。
“我草，這就發好人卡了？我還沒正式告白呢我！”賀書瑤忍不住爆粗，“你到底給多少女生發過好人卡啊？都熟練到這個地步了，稍微有點苗頭就立刻主動掐滅是不是？你是個好女孩，你很漂亮，但我們不合適？”
“沒，我是真的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江楓有點窘了，他根本沒想那麼多。
“你能不能不用這詞了？好歹是我們文學社的副社長，肚子裡就這點墨水？說出去真的怕人笑話，我這社長麵子都掛不住。形容一個人就隻會一句你是個好人？”賀書瑤狠狠地說著，比出手槍的八字直指江楓眉心。
“說的太多怕你會多想。”
“我特麼……！”她一個起身順手就抓起了手邊的酒瓶，幾乎就快直接砸過去了，可江楓那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沉默了幾秒鐘，又默默地放好。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蠻討厭的。”賀書瑤輕聲說。
“我也不太喜歡我自己。”
“不是，我是說你的本性，就你那性格，恐怕沒有人跟你聊過你本身，你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東西隻有彆人才看的清。”
這還是第一次，賀書瑤跟他提起她眼中的他，江楓難得有點好奇了。
情人眼裡出西施，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把對方的壞處也一並忽略掉，很多戀愛腦就是那麼來的，但賀書瑤好像一直都很理智也很清楚。
“如果有人要當著你的麵跳樓，你會開導他，但你不會在他有行動的時候衝過去遏製他。如果有人在你麵前落水，你會把救生工具丟過去，但你也不會跳進去救那個人。”
賀書瑤靜靜地看著江楓的眼睛：“你隻會站在正確的地方，做正確的事，即使自己不願意。就像你今天會來我的生日，僅僅是因為你覺得十八歲對一個女生很重要，才會給我一個麵子，這個數字加一或者減一，你都會拒絕。”
“這就是你的本性。”她說，“當然我並不是說你的性格惡劣，你隻是不願意自己會受傷，屬於過分理智的明哲保身，任何會讓你感到有危險的東西，你都會拒絕，比如……愛情。”
嘩嘩作響，賀書瑤緩緩踩水，抬頭仰望月光。
其實這些不是她今天想說的話，哪有邀請彆人來是要開導他的？隻是麵對他習以為常的作風，心裡忽然就有個地方覺得不舒服，她就是那麼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爽利又火辣，順口一說，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因為有過那樣的經曆，你才會抵觸女孩子。”
賀書瑤輕聲說，“可我得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壞女人好麼？一朝被蛇咬了就要十年怕井繩？你看你爸，他就很明白這個道理。作為當事人他絕對比你要難過，但現在還不是有了新的戀情，甚至給你帶回來那麼漂亮的一個繼妹。”
“人不能總是沉溺在過去的回憶裡，要學會向前看的，丟了芝麻就連西瓜也不要了算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