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蘅按下接聽鍵時,指腹在手機殼上輕輕蹭了蹭——那是層磨砂質感的矽膠套,她讀研時為防手滑買的,此刻卻像在蹭掉某種黏膩的觸感。
“小蘇啊,聽說你升資深保姆啦?”趙琳的聲音從聽筒裡湧出來,甜得發膩,“我昨天在茶水間聽李經理說的,可把我高興壞了,咱們金管家總算有高學曆的苗子冒頭了。”
蘇蘅把手機從耳邊移開兩寸,目光掃過書桌上並排擺著的“資深保姆”通知和碩士學位證。
趙琳上個月還在早會上陰陽怪氣“讀那麼多書來搶阿姨飯碗”,現在這聲“高興”,倒像塊裹著糖衣的硬石子。
“謝謝趙姐關心。”她重新把手機貼回耳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學位證相框邊緣——那裡被小明用蠟筆塗了道歪歪扭扭的彩虹,“我就是運氣好,張姐家孩子配合。”
“哎,說什麼運氣。”趙琳的笑聲突然變輕,像怕被人聽見似的,“不過小蘇啊,我可聽說張女士最近在跟獵頭接觸?說是要調去深圳分公司?要是她搬家,你這剛升的資深保姆……”
蘇蘅的呼吸頓了頓。
上周張女士確實提過總部有調崗意向,但昨晚臨睡前,對方還發消息說“小明最近進步太大,再考慮考慮”。
趙琳的消息,要麼是從李經理助理那兒套的,要麼……她想起前天在更衣室,趙琳的工牌不小心掉出來,背麵貼著張便簽——“張敏(張女士本名)聯係方式”,墨跡被汗水暈開了半邊。
“趙姐消息真靈通。”她的聲音依然溫和,拇指卻在手機屏幕上劃出條淺白的印子,“不過張姐說就算調崗,也會提前跟我商量。”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接著是鑰匙串碰撞的脆響,“哎呀我到菜市場了,不跟你說了!有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啊,咱們姐妹得互相扶持~”
蘇蘅望著掛斷的通話記錄,手機在掌心沉得像塊石頭。
窗台上的綠蘿葉尖垂下來,掃過她手背,涼絲絲的——就像趙琳最後那聲“互相扶持”,裹著刺。
第二天上午十點,蘇蘅正蹲在客廳地毯上,和小明用樂高拚三角龍的骨板。
陽光透過紗簾灑在孩子翹起的發頂上,把他臉上的小雀斑照得像撒了把金粉。
“蘇老師,這個角要裝在這兒嗎?”小明舉著塊黃色積木,眼睛亮得像星星。
“對,三角龍的眉角最威風了。”蘇蘅剛要伸手接,玄關處突然傳來門鈴聲。
張女士家的智能門鎖“滴”地響了一聲,接著是趙琳的聲音:“敏敏姐,我路過書店看到這套《兒童情緒管理繪本》,想著小明正需要,就順道送過來啦!”
蘇蘅的脊背瞬間繃直。
她昨天特意問過張女士今天的行程——對方九點半去公司開會,要下午三點才回。
趙琳選這個時間點“順道”,顯然算準了家裡隻有保姆和孩子。
“趙阿姨好!”小明已經蹦蹦跳跳跑過去,樂高零件撒了一地。
蘇蘅彎腰收拾積木,指尖碰到塊尖銳的邊角也沒察覺。
她抬頭時,正看見趙琳蹲下來,把繪本塞進小明懷裡,塗著豆沙色甲油的手順勢捏了捏孩子的臉:“小明最近是不是被蘇老師管得嚴呀?阿姨小時候最討厭彆人管著寫作業了,你有沒有偷偷想反抗?”
小明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捏著繪本角的手指微微發顫——蘇蘅記得上周張女士提過,孩子最反感“管”這個字,因為前任保姆總用“再鬨就告訴媽媽管你”威脅他。
“趙姐來得正好!”蘇蘅笑著走過去,伸手把小明拉到身側,指尖輕輕叩了叩他後頸——這是他們約好的“需要幫忙”暗號,“小明剛拚了三角龍,正想找人誇呢。來,給趙阿姨講講你的恐龍為什麼最厲害?”
小明的眼睛立刻亮起來,舉起樂高模型晃了晃:“我的三角龍有三個角!能打敗霸王龍!蘇老師說它是白堊紀的小勇士!”
“哇,小勇士好厲害!”趙琳的笑容沒變,指甲卻在繪本封皮上掐出道細紋,“不過蘇老師有沒有說過,太調皮的小勇士會被……”
“趙姐嘗嘗這個?”蘇蘅突然從茶幾上端起果盤,車厘子上還沾著水珠,“張姐早上剛洗的,可甜了。”她的手腕輕輕一轉,果盤剛好擋在趙琳和小明中間,“對了,趙姐說路過書店,是哪家呀?我正想給小明買套恐龍百科,怕買錯版本。”
趙琳的話被截斷在喉嚨裡。
她盯著蘇蘅遞過來的車厘子,忽然笑了:“就樓下那家繪本館,老板跟我熟。”她站起身,整理了下米色針織衫的袖口,“不耽誤你們了,敏敏回來替我問個好。”
玄關的門“哢嗒”一聲關上後,蘇蘅低頭看向小明——孩子正蹲在地上,認真地把剛才撒落的樂高零件往收納盒裡撿,小舌頭還微微伸著。
“蘇老師,趙阿姨為什麼總問我討不討厭你呀?”他突然仰起臉,眼睛裡還帶著剛才被打斷的困惑。
蘇蘅蹲下來,幫他把沾著灰塵的積木擦乾淨:“因為趙阿姨太關心小明了,怕你不開心。”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孩子的鼻尖,“不過小明知道的,蘇老師不是在管你,是在和你一起當小勇士對不對?”
“對!”小明用力點頭,發頂的呆毛跟著跳了跳,“我們是三角龍組合!”
蘇蘅笑著揉亂他的頭發,目光卻落在玄關處——趙琳留下的繪本還攤在換鞋凳上,翻開的那頁畫著個哭鼻子的小男孩,標題是《媽媽不在家,我好害怕》。
傍晚張女士回來時,蘇蘅把繪本遞給她,指尖在“害怕”兩個字上輕輕一按:“趙姐送的,小明很喜歡。不過張姐,最近要是有時間……”她頓了頓,從圍裙口袋裡摸出個便簽本,上麵記著趙琳來訪的時間和對話要點,“或許我們可以和小明聊聊,怎麼跟關心他的人表達‘我現在很開心’?”
張女士接過便簽本,目光在字跡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小蘇,你這哪是保姆,分明是家庭顧問。”她把便簽本收進包裡,轉身時又補了一句,“對了,總部的調崗通知我拒了——小明的成長,比什麼都重要。”
蘇蘅望著張女士上樓的背影,窗外的晚風掀起她的圍裙角。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樂高骨板,突然想起趙琳離開時,玄關鏡裡映出的那道目光——像根紮在布料裡的刺,暫時看不見,卻遲早要挑出來。
她摸出手機,給李薇發了條消息:“趙姐今天來張姐家送繪本,能幫我查下她最近的客戶評價嗎?”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茶幾上的便簽本被風掀起一頁,上麵新添的一行字清晰可見:“預防客戶關係被乾擾方案:1每日記錄與孩子互動細節;2定期與雇主同步教育進展;3——”
筆鋒在此處頓住,像顆蓄勢待發的子彈。
蘇蘅站在張女士書房門口時,指節懸在門板上頓了三秒。
她昨晚翻完《06歲兒童情緒安全島構建》的第三章,在便簽上密密麻麻記了七行關鍵點——此刻這些字跡正透過圍裙口袋的布紋,輕輕戳著她的大腿,像在提醒什麼。
“張姐,方便聊兩句嗎?”她推開門時,張女士正對著電腦揉眉心,屏幕藍光在她眼下投出淡青的陰影。
蘇蘅注意到辦公桌上堆著的文件最上麵那張,標題是“深圳分公司籌備方案”——趙琳的消息倒不全是空穴來風。
“小蘇快坐。”張女士摘下眼鏡,指了指沙發,“今天小明特彆乖,自己把樂高收進收納箱了,還說要等我回家一起拚三角龍。”她的嘴角翹起來,眼角細紋都軟了幾分。
蘇蘅在沙發沿坐直,從帆布袋裡抽出個牛皮紙文件夾——封皮上用熒光筆標著“親子互動優化方案”。
“我查了兒童發展心理學的依戀理論,”她翻開第一頁,上麵貼著小明上周畫的“媽媽和三角龍”蠟筆畫,“06歲孩子的安全感主要來自固定、高質量的親子互動。趙姐昨天的繪本……”她頓了頓,“可能讓小明對‘媽媽不在’產生了不必要的焦慮。”
張女士的手指在桌麵輕叩兩下,目光掃過文件夾裡的時間規劃表:“每天傍晚五點半到六點?這個時間我推掉兩個會議應該沒問題。”
“不是‘推掉’,是‘保留’。”蘇蘅指尖劃過表格裡的“三角龍時間”,“這段時間隻屬於您和小明,我會提前準備好材料,但全程不參與——就像您陪他打怪獸,我隻負責遞武器。”
張女士忽然笑出聲,眼角的淡青被笑意揉散了:“你這哪是遞武器,分明是給我裝了導航儀。行,就按你說的辦。”
第一周“三角龍時間”開始時,蘇蘅站在廚房門口,透過玻璃門望著客廳。
張女士半蹲在地毯上,和小明一起拚那套被趙琳撒落的樂高。
孩子舉著尾椎骨零件喊“媽媽看”,她就故意歪著頭說:“哎呀這個角好像長反了?”小明立刻撲過去糾正,發頂的呆毛蹭過媽媽的下巴,兩人的笑聲撞在吊燈上,碎成一片暖黃。
第二周,張女士翻出自己童年的恐龍繪本,和小明比賽誰先找到“甲龍的尾錘”。
蘇蘅切水果時聽見小明喊:“媽媽錯啦!甲龍的尾錘是圓的不是尖的!”張女士舉著書投降:“小老師厲害,那下節課教媽媽認三角龍的角?”
第三周的傍晚,張女士剛換好家居服,小明就拽著她的袖子往陽台跑。
蘇蘅端著切好的火龍果跟過去,看見孩子踮腳把小椅子搬到媽媽腳邊:“蘇老師說,看星星要坐得穩穩的,這樣媽媽的脖子就不會酸啦。”張女士坐下去時,膝蓋不小心碰到了花盆,綠蘿葉掃過她手背——和蘇蘅那天被掃過的觸感一模一樣,卻帶著陽光曬過的暖。
“小蘇,你看。”張女士轉頭時,眼睛亮得像被星星吻過,“小明昨天在幼兒園畫了全家福,說‘媽媽的手是三角龍的角,能保護我’。”她從包裡摸出那張畫,紙角卷著,邊緣沾著水彩顏料,“他以前總說‘媽媽是工作狂’,現在……”
蘇蘅接過畫,看見畫麵裡媽媽的手上真的畫了三個尖尖的角,每個角上都點著紅色的亮片——是小明用貼紙貼的。
她喉嚨突然發緊,想起上周整理玩具時,在沙發縫裡摸到半張閃亮片,當時還納悶孩子什麼時候買的。
趙琳是在第四周的例會上發現不對的。
她端著茶杯站在茶水間,聽李經理念客戶評價:“張敏女士特彆提出,希望將‘三角龍時間’作為金管家特色服務推廣……”
“啪”的一聲,茶杯底重重磕在托盤上。
趙琳盯著自己塗了豆沙色甲油的指甲——那顏色和張女士上周曬在朋友圈的親子裝一模一樣。
她轉身時撞翻了紙巾盒,抽紙像雪片似的落在腳邊,卻沒人過來幫她撿。
當晚,她翻出藏在儲物櫃最底層的筆記本。
封皮上記著十幾個客戶的忌口、作息、家庭矛盾,最新一頁寫著“蘇蘅:張敏信任度90→95;小明依戀值75→85”。
她咬著筆帽,筆尖在“蘇蘅”兩個字上戳出個洞,墨跡滲進紙背,像塊化膿的傷口。
“得找個新由頭。”她對著更衣室的鏡子扯出個笑,口紅沾在牙齒上也沒察覺,“總不能讓個小丫頭片子騎在我頭上。”
周五傍晚,蘇蘅正在廚房熬雪梨湯。
窗外的晚霞把玻璃染成橘紅色,她聽見玄關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比平時早了半小時。
“張姐今天這麼早?”她擦著手迎出去,卻在看見張女士的瞬間頓住了。
對方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領口的絲巾歪著,睫毛上掛著細水珠,像是剛哭過又迅速擦掉了。
“小明呢?”張女士的聲音啞得像砂紙,卻在看見孩子從房間跑出來的刹那,立刻揚起笑臉,“寶貝今天想拚暴龍還是劍龍?”
小明撲進她懷裡,聞到媽媽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平時不同,今天混著點咖啡漬的苦。
他仰起臉:“媽媽,你眼睛紅紅的,是被洋蔥熏的嗎?”
張女士的手指在孩子後頸輕輕捏了捏——這是她偷學蘇蘅的暗號。
“是呀,媽媽在公司切了好大一顆洋蔥。”她轉頭對蘇蘅笑,眼角還沾著沒擦淨的水光,“雪梨湯好了嗎?小明今天要當小法官,嘗嘗誰熬的更甜。”
蘇蘅望著她泛紅的眼尾,又看了看茶幾上震動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總部王總”的未接來電。
她盛湯的手頓了頓,雪梨在勺子裡晃出顆水珠,落進碗裡,濺起細小的漣漪。
窗外的晚霞正在消退,風掀起廚房的紗簾,吹得台曆嘩嘩翻頁。
蘇蘅盯著台曆上被紅筆圈起的“下周三”——那是張女士原定調崗麵試的日子。
她突然想起今早整理張女士公文包時,在夾層裡摸到的抗焦慮藥瓶,鋁塑板上少了兩顆藥。
“蘇老師發什麼呆呀?”小明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孩子正舉著湯碗,鼻尖沾著雪梨肉,“媽媽說我是小法官,要先嘗蘇老師的!”
蘇蘅蹲下來,幫他擦掉鼻尖的果肉:“那小法官要仔細嘗哦,湯裡藏著秘密。”
她的目光越過孩子的頭頂,落在張女士身上。
對方正低頭擺弄湯勺,銀匙碰著碗沿,發出細碎的輕響,像在敲一段沒寫完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