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蘇蘅按響劉宅門鈴時,指節還沾著公交扶手的涼意。
門開的瞬間,劉太太臉上的笑紋比往常淺了些:“小蘇,趙姐說有套數學啟蒙卡片要給小麗,已經在客廳了。”
蘇蘅換鞋的動作頓了頓。
她記得趙琳上周在茶水間摔馬克杯的動靜——那杯子底刻著“金管家服務明星”,是她帶教三年才拿到的榮譽。
此刻推客廳門的手心裡沁出薄汗,抬眼便撞進趙琳的目光。
“蘇碩士來得早啊。”趙琳坐在貴妃榻上,膝蓋上攤著個印著卡通圖案的文件夾,指尖正慢條斯理摩挲封皮邊緣,“我就說小麗這孩子聰明,得配更專業的資料。”她抬頭時,眼尾的細紋擠成一團,“聽說你總讓孩子整理玩具?我那套卡片能教十以內加減法,比擦玩具車有用多了。”
蘇蘅把帆布包掛在玄關掛鉤上,動作不疾不徐。
她注意到趙琳的指甲蓋泛著青白——這是她上周在家庭治療課上學到的微表情:人在緊張時,指尖供血會減少。
“趙姐有心了。”她彎腰幫小麗理了理歪掉的領結,小姑娘正扒著沙發沿看卡片,睫毛忽閃忽閃,“不過小麗現在更喜歡‘數學遊戲時間’,對吧?”
“蘇阿姨昨天教我用樂高算加法!”小麗突然撲過來拽蘇蘅的衣角,發頂的羊角辮掃過她手背,“我用紅色積木加藍色積木,算出爸爸的咖啡杯有七個!”
趙琳的手指在文件夾上敲了兩下,聲音甜得發膩:“那蘇阿姨有沒有教你,有時候大人說的‘遊戲’,其實是在偷懶?”她伸手要摸小麗的頭,被小姑娘偏過腦袋躲開了,“比如啊,讓小朋友自己洗襪子,萬一洗不乾淨……”
“趙阿姨,我洗的襪子有泡泡香!”小麗突然舉起自己的手腕,“蘇阿姨說這叫‘勞動成就感’,媽媽聞了都說比洗衣機洗的還香!”她仰起臉,眼睛亮得像兩顆小葡萄,“爸爸還說要給我買帶小鴨子的肥皂盒,下周就到!”
蘇蘅瞥見趙琳的太陽穴跳了跳。
她蹲下來和小麗平視,指尖輕輕點了點小姑娘的鼻尖:“那我們今天再加個新遊戲好不好?趙阿姨帶來的卡片,我們和爸爸媽媽一起玩‘家庭算術比賽’?贏的人可以選今晚的甜點。”
“好耶!”小麗蹦起來,拽著劉太太的圍裙往餐廳跑。
劉先生原本靠在門框上翻報紙,這時候也合上報紙笑:“我可得提前熱身,上次整理玩具輸給女兒了。”
趙琳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看著蘇蘅熟練地把卡片鋪在餐桌布上,劉太太幫小麗調整椅子高度,劉先生蹲在女兒身邊用便簽紙畫計分板——這場景像團暖融融的霧,把她精心準備的刺兒全化沒了。
“趙姐要不要一起?”蘇蘅抬頭時,眼底帶著恰到好處的真誠,“多個人計分,遊戲更公平。”
“不了不了。”趙琳猛地站起來,文件夾“啪”地合上,“我……我還有彆的客戶要顧。小麗啊,卡片留著慢慢玩。”她轉身時撞翻了茶幾上的玻璃杯,清水濺在蘇蘅的帆布包上,暈開個深色的圓。
蘇蘅彎腰收拾水漬,餘光看見趙琳在玄關換鞋時,腳後跟重重磕在門檻上。
門“砰”地關上後,劉太太遞來乾毛巾:“趙姐好像不太高興?”
“可能急著趕下一家吧。”蘇蘅擦著包上的水痕,目光掃過餐桌上的卡片——最上麵那張畫著歪歪扭扭的紅叉,是趙琳剛才翻頁時沒藏住的。
她捏著毛巾的手指微微收緊,又很快鬆開,“不過小麗今天玩得開心最重要,對吧?”
“何止開心。”劉先生推了推眼鏡,手機屏幕亮著,是他剛拍的照片:小麗舉著計分板,上麵用蠟筆寫著“爸爸12分,媽媽15分,小麗20分”,“我發家族群了,我媽說要視頻看看‘能教孩子玩算術的保姆’長什麼樣。”
傍晚離開時,小麗追出來塞給她一顆水果糖:“蘇阿姨,趙阿姨的卡片上有好多叉叉,像我上次算錯題時老師畫的。”小姑娘仰起臉,“不過我更喜歡和你玩的遊戲,因為……”她湊近蘇蘅耳邊,“因為你會等我慢慢想,不像趙阿姨一直催‘快點快點’。”
蘇蘅捏著糖紙站在樓道裡,聽著劉宅的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風從樓梯間穿過來,吹得她工牌上的“實習保姆”幾個字晃了晃。
她摸出手機,論壇的未讀消息又多了三條,最上麵一條是“家政老人”的新回複:“裝什麼知心姐姐,明天有你好看。”
路燈亮起時,蘇蘅坐在書桌前,翻開泛著墨香的筆記本。
第一頁貼著小麗畫的三個手拉手小人,第二頁夾著劉太太烤的曲奇包裝紙,第三頁正空白著,她握著鋼筆的手懸在半空,筆尖在“2025年5月17日”幾個字上頓了頓,最終落下:“趙琳今日來訪,意圖通過否定現有教育方式動搖客戶信任。應對策略:強化親子共同參與感,用孩子的真實反饋瓦解質疑。後續需記錄小麗近期學習狀態數據,以備對比。”
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蘇蘅合上筆記本時,瞥見夾在扉頁的工牌——“金管家實習保姆”的字樣下,不知何時多了行鉛筆小字:“知識不該被定義,服務同樣需要專業。”那是她上周整理劉先生書房時,在廢棄便簽上看到的句子,鬼使神差剪下來貼了上去。
夜風掀起窗簾,月光漏進來,在“專業”兩個字上鍍了層銀。
蘇蘅合上筆記本時,手機在桌麵震動起來。
屏幕亮起,是劉太太的視頻邀請,右上角的時間顯示21:17——往常這個點,小麗早該上床聽故事了。
她指尖在接聽鍵上頓了頓,想起傍晚小姑娘塞給她的水果糖還在口袋裡,糖紙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
“小蘇,方便嗎?”劉太太的臉出現在屏幕裡,身後是暖黃的壁燈,小麗趴在沙發扶手上,正用蠟筆在便簽紙上畫歪歪扭扭的愛心,“剛才和老劉商量了半天,還是想和你說說話。”
蘇蘅把筆記本往旁邊推了推,鏡頭裡隻露出她微卷的發尾和專注的眼睛:“劉太太您說,我都在。”
劉先生的聲音從畫麵外傳來:“小蘇,今天趙姐那事,我們夫妻倆越想越不對。她突然帶卡片來,說是為小麗好,但你看——”手機被劉太太轉了個角度,鏡頭對準茶幾上攤開的卡片,“這些題目根本不是八歲孩子的水平,兩位數的借位減法,還有連加連減。小麗剛才試了兩道,急得咬指甲。”
蘇蘅的眉心微微皺起。
她想起下午整理水漬時瞥見的紅叉,想起趙琳捏緊文件夾時泛白的指節——那些卡片根本不是啟蒙資料,是用來打擊孩子自信心的工具。
“趙姐可能對我的教育方式有誤解。”她措辭溫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筆記本邊緣,“但更關鍵的是,我們需要建立一套可追蹤的反饋機製,讓小麗的進步可視化。”
劉太太把手機擺正,小麗立刻湊過來,舉著剛畫好的便簽:“蘇阿姨你看!這是我今天算對的五題!媽媽說要貼在冰箱上,每天加一顆星星!”
“小麗真棒。”蘇蘅笑著,眼底浮起暖意,“其實我想和兩位商量,接下來我會每天記錄小麗的學習時長、完成度和情緒變化,每周做一次成長曲線表。這樣如果有外部乾預,我們也能及時發現差異。”她停頓了下,聲音放輕,“比如今天趙姐的卡片,如果下周小麗突然抗拒數學遊戲,或者正確率下降,我們就能快速排查原因。”
劉先生從劉太太身後探出頭,鏡片後的目光帶著審視後的認可:“這方法可行。我讓助理做了個共享文檔,你每天更新,我們隨時能看。”他推了推眼鏡,“另外,明天我會和金管家的經理打個招呼,明確表示不需要其他保姆接觸小麗——既然我們認可你,就該給你足夠的工作空間。”
蘇蘅的喉嚨突然發緊。
她想起投遞57份簡曆時的自我懷疑,想起麵試時hr說“碩士做保姆太屈才”的輕蔑,此刻卻有客戶願意為她築起專業壁壘。
“謝謝劉先生劉太太。”她低頭盯著桌麵,耳尖泛起薄紅,“其實更重要的是,你們願意信任我這個‘實習保姆’。”
“該說謝謝的是我們。”劉太太伸手揉了揉小麗的羊角辮,小姑娘立刻撲進媽媽懷裡撒嬌,“以前請的保姆,要麼隻盯著家務,要麼照搬育兒書裡的套話。可你不一樣,你教小麗的是‘玩著學’,教我們的是‘陪著學’。”她忽然笑了,“剛才老劉他媽媽視頻過來,非要看你長什麼樣,結果看了小麗的計分板,現在正讓我發你教的樂高算術法給老家的親戚呢。”
視頻裡傳來小麗的抗議:“外婆說要給蘇阿姨寄土雞蛋!媽媽你不許偷吃!”
蘇蘅被逗得笑出聲,眼角卻有些發燙。
她想起筆記本裡夾著的便簽——“知識不該被定義,服務同樣需要專業”,此刻這句話像團小火,在胸腔裡燒得暖融融的。
同一時間,三公裡外的老式公寓裡,趙琳把工牌狠狠摔在茶幾上。
塑料殼撞在玻璃上發出脆響,“金管家服務明星”的燙金字在台燈下泛著冷光。
她扯鬆領口,從冰箱裡摸出罐啤酒,仰頭灌下去半罐,喉結隨著吞咽劇烈滾動。
“憑什麼?”她對著空氣喃喃,手機屏幕亮著,是群聊裡的消息——“劉太太今天在業主群發了小麗的算術遊戲視頻,底下全是問保姆聯係方式的”。
她捏扁鋁罐,指節因用力泛白,“我帶教三年才拿的客戶好評,她一個剛轉正的實習保姆,憑什麼?”
茶幾角落躺著張皺巴巴的便簽,是她下午趁蘇蘅不注意塞進帆布包的——“裝什麼知心姐姐,明天有你好看”。
現在那行字被啤酒漬暈開,像團模糊的墨團。
趙琳突然抓起手機,翻出通訊錄裡“王姐”的號碼。
王姐是小區家政群的活躍分子,最擅長傳閒話。
“喂,王姐啊。”她扯出個笑,聲音甜得發膩,“跟你說個事,金管家新來了個碩士保姆,看著挺專業,其實啊……”
深夜十一點,蘇蘅關了台燈。
月光透過紗窗落在書桌上,工牌上“實習保姆”的字樣被便簽紙蓋住了一半,隻露出“專業”兩個字。
她躺進被窩時,手機屏幕亮起,是劉先生發來的共享文檔鏈接,標題是“小麗的成長檔案——蘇蘅專屬”。
迷迷糊糊要睡著時,她聽見樓下傳來汽車鳴笛聲。
那聲音像根細針,輕輕挑動著神經——她知道趙琳不會就此罷休。
果然,第二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