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泰納教授怒斥萊昂納爾散播謠言,損害自己名譽的同時——
“阿嚏……阿嚏……阿嚏……”莫泊桑從一張三麵敞開的大床上醒過來,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他抬起頭,就能看見床頂那麵和床一樣的鏡子,順便想起了昨晚的旖旎風光,不禁口乾舌燥起來。
他撥開搭在他胸口一條潔白的手臂,掀開被子,就這麼一絲不掛地走到壁爐邊,從一張中國風格的高桌上拿起杯子,就給自己灌了一大口紅酒。
這時陽光從百葉窗照進來,配合著壁爐上方的煤氣燈,即使他現在隻有一隻右眼還有視力,也能看清壁架上擺著的青銅動物塑像,中間還有一尊豐收女神的雕塑。
在那張大床邊,則是各種不規則形狀、弧度起伏的躺椅、沙發,靠牆的角落還有一個大理石台麵的梳妝台,精美的水晶瓶正在折射著璀璨的光芒。
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股甜膩、誘人、濃鬱的香氣,讓人隻想沉溺在這溫柔鄉裡,不願意離開。
看著床上還在昏睡的女人,莫泊桑“吧嗒”一下嘴,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高級妓女的滋味真不錯啊!”
當然,除了昂貴以外就沒有彆的毛病了。
整晚的玩樂、食物、酒水,加上一夜春宵的費用,整整花了他80法郎,也掏空了他的口袋。
不過想到這是自己上任教育部崗位前最後一個“自由的日子”,他便覺得自己花的錢很值。
除了莫名其妙打了幾個噴嚏讓自己不得不提前醒過來以外,這次的體驗簡直可以打滿分,比諾曼底那邊的土包子強多了。
他從自己的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打開蓋子,倒出幾顆藥丸,再喝了一口酒服用下去。
這些藥丸裡包含了4克的水銀以及30克的碘化鉀,用來治療他的梅毒。
不過莫泊桑並不為此感到傷心——在他心裡,梅毒是「法蘭西斯一世」這樣王者、英雄才得的貴族病,他為自己得了梅毒而不是淋病、尖銳濕疣這樣的布爾喬亞病而感到驕傲!
過了一會兒,床上的女郎也悠悠醒來,莫泊桑則已經穿好了衣服,丟下一句:“我得了梅毒。”就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中,哈哈大笑地離開了。
他今晚要去參加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龍,贏得她的歡心的話說不定有機會讓她資助自己的劇本《魯恩伯爵夫人的背叛》在巴黎歌劇院上演。
隻不過該用什麼話題或者故事引起侯爵夫人的注意呢?
索邦學院的窮學生怒懟勢利眼教授的故事已經說到第四個版本了,而且據說在不同的沙龍裡還有不同的變體,恐怕侯爵夫人已經聽過了,不新鮮……
可是自己最近的生活實在乏善可陳,除了嫖就是嫖,從街邊10個蘇一次的「啤酒女」,到昨晚花費了80個法郎的「夜鶯」——總不能和侯爵夫人說自己在做巴黎賣春業調查報告吧?
不過昨晚的「夜鶯」說的身世故事確實感人:父親愛好賭博,輸光了家產;母親得了肺結核,不能工作;弟弟在上學,需要學費……
雖然知道對方是在編故事,但是正在興頭的莫泊桑還是額外給了對方10法郎。
等等,弟弟在上學?自己講過的版本裡,好像沒有說過這個索邦窮學生的身世?
得到靈感的莫泊桑又興奮起來,臉上泛起了病態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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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索邦學院的期刊編輯辦公室裡,氣氛異常凝重。
畢竟這是一起涉及索邦教授名譽的事件,其他人也不敢取笑泰納,而是紛紛寬慰起他來。
主編加斯東·布瓦謝教授皺著眉頭:“可以肯定是萊昂納爾散播的謠言嗎?”
伊波利特·泰納氣呼呼地一甩頭:“除了他,誰還會這麼無聊?嗬嗬,阿爾卑斯鄉下來的窮學生,學識出眾、反抗權威,這倒是一條擠進上流社會的好路。
亨利想讓他參加「詩會」,想必就是哪個貴婦人看上了他吧!”
加斯東·布瓦謝聽完以後不置可否,他覺得自己這位老朋友、老同事現在正在氣頭上,已經缺乏理性可言了。
他有些為難地看了眼桌麵上的稿子,猶豫了一會兒說:“如果要拒絕亨利對他的推薦,那麼至少也得給出充分的理由,這份稿子我們還是看看吧?
隻是一個短篇,花不了多長時間。”
其他人麵麵相覷,心想這也是個辦法,既照顧了同事的麵子,也不讓院長難堪。
加斯東·布瓦謝見沒有反對意見,就拿起稿件迅速瀏覽了起來——在他的概念裡,文學院的學生雖然不乏才華,但大多稚嫩的很,他幾乎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阿爾卑斯的酒館的格局,和彆處是不同的:都是臨街一個l形的大吧台……】
嗯,這是個傳統的短篇小說開局,先將故事發生的環境交代清楚,這是巴爾紮克留下來的傳統,可以讓沒有去過阿爾卑斯地區的讀者在腦中迅速構建起場景來。
手法並不新奇,但是能像這篇小說一樣精煉、簡潔、準確,又不失生動,幾乎沒有一處廢筆,又是另一回事了——這孩子還學過福樓拜?
加斯東·布瓦謝認真了起來,他坐直身體,扶了扶眼鏡,將手稿湊近一點好能看清每一個單詞。
他的肢體語言也引起了其他編委的好奇,畢竟這代表了這位法蘭西學院院士對這份手稿的重視——難道萊昂納爾·索雷爾寫得還不錯?
而加斯東·布瓦謝已經完全沉浸入小說的世界,當他看到【“老衛兵”是站著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這句描寫時,忍不住輕聲歎了出來。
他知道這短短一句話,不僅精確勾勒出了“老衛兵”的形象,而且還留給讀者一定的懸念,不是一流的作家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等看到“老衛兵”將自己不多的下酒橄欖分給小孩子們,又殷勤地想教“我”處理獵物的四種方法時,加斯東·布瓦謝再次動容。
“老衛兵”在此刻不再是惡習滿身、傲慢迂腐的拿破侖崇拜者,而是有善良、溫情一麵的慈祥老人。
這個人,突然間活過來了,具有了沉甸甸的真實感,仿佛就是人們會在酒館裡看到了那些失意者。
等看完小說的最後一句【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老衛兵的確死了。】加斯東·布瓦謝終於回過神來,但他並沒有馬上開口評價,而是閉上眼,仿佛在回味這個故事帶給他的複雜感受。
睜開眼後,加斯東·布瓦謝認真地對伊波利特·泰納說:“要不然,你先看看這篇小說,再做決定?”
伊波利特·泰納不可思議地看了會議桌對麵的老朋友一眼,忽然從椅旁拿過自己的手杖,重重在地板上頓了一下,隨即站起來身來,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隻留下一句話:
“我已經邀請了偉大的維克多·雨果先生來品鑒這一期的作品。萊昂納爾到底有沒有資格登上學報,就由他來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