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臨淵鬆開手,負手而立,踱步到窗邊。
“舒兒,你可知,這世上最難寫的字是什麼?”
秦望舒握著筆,指尖冰涼,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祖父想說什麼,隻能沉默地等待著。
“是‘人心’二字。”
蘇臨淵的聲音從窗邊悠悠傳來,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人心最是善變,也最是難測。你今日看到的,未必是明日的模樣。你今日聽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他轉過半個身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旁人說什麼,不重要。旁人看到什麼,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
秦望舒的心臟猛地一跳。
她抬起頭,望向祖父的背影。
他依舊看著窗外,身形如鬆。
難道……祖父看出了什麼?
不,不可能。
不,他不知道重生,不知道“劇本”。
但他憑著閱儘千帆的智慧,看穿了這場風波下的暗流。
他不在乎真相,甚至不在乎對錯。
他隻在乎她這個孫女,能否在這潭深水裡,學會自己掌舵。
秦望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所有的波瀾,重新握緊了手中的筆。
這一次,她的手,穩了。
筆尖在紙上遊走,一個個小楷再次變得端正、有力。
她不知道自己抄了多久,直到蘇臨淵的聲音再次響起。
“行了。”
秦望舒停筆,抬頭看去。
蘇臨淵回到榻邊,拿起她抄好的經文,隻掃了一眼,便放下。
“字不錯,心也定了。”
這句評價輕飄飄的,聽不出是褒是貶。
他從暗格裡取出一個紫檀木盒,推到她麵前。
“拿著。”
秦望舒沒有動。
她看著那個雕刻著纏枝蓮紋的木盒,隻覺得它有千斤重。
“這是上好的雪山參片,雲溪身子弱,又受了寒,正好用得上。”
蘇臨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平淡卻不容置喙。
“你去送一趟。姐妹之間,有什麼隔閡說開了就好。”
他的話,不是商量,是命令。
秦望舒的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去見蘇雲溪。在一個她完全不確定對方是敵是友的時刻。
蘇雲溪現在,到底是記得真相的盟友。
還是一個被“劇本”設定好,隻記得被她當眾辱罵、推下水的仇人?
“祖父……”
她張了張嘴,想找個理由推脫。
“去吧。”
蘇臨淵打斷了她,重新閉上眼,盤起了手裡的玉膽。
那姿態,是不容辯駁。
秦望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沉默地拿起那個冰涼的木盒,起身,行了一禮,然後轉身退出了霽月閣。
踏出閣樓的那一刻,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
風從抄手遊廊穿過,帶著秋日的蕭瑟,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
她握緊了手裡的木盒,指節泛白。
她沒有走慣常通往各院落的抄手遊廊,而是選擇了一條更為偏僻的,穿過假山花木的小徑。
就在她繞過一座太湖石假山時,一個慵懶中帶著幾分戲謔的男聲,毫無預兆地從假山頂上傳來。
“嘖,這是做了虧心事,專挑鬼走的路?”
秦望舒的腳步猛然一頓,抬頭望去。
隻見假山最高處,一個穿著寶藍色錦袍的少年正斜倚在那裡,一條腿隨意地垂下,手裡還拎著一個酒葫蘆。
他眉眼俊朗,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著,像隻偷了腥的狐狸。
蘇晚星。
蘇家二房的嫡長孫,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子弟。
前世的記憶碎片,紛至遝來。
這個蘇晚星,鬥雞走狗,眠花宿柳,除了那張臉,幾乎一無是處。
他的父親,三伯蘇文良,更是個風流成性、將梅園鬨得烏煙瘴氣的荒唐人物。
蘇晚星,似乎完美地繼承了他父親所有的缺點。
可……是這樣嗎?
秦望舒看著他那雙看似多情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睛,前世的認知,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一個真正的蠢貨,能在等級森嚴的蘇家,活得這般恣意妄為?
秦望舒沒有理會他的調侃,隻當沒聽見,提步便要走。
“嘖。”
蘇晚星仰頭灌了一口酒,從假山上一躍而下,身形輕巧得像一隻貓。
他穩穩地落在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一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某種清雅的香氣,撲麵而來。
“唉,彆走啊。”他晃了晃手裡的酒葫蘆,笑得不懷好意。
“聽說你把我那驕傲得像孔雀一樣的妹妹推進了池子裡,我正想敬你一杯呢。”
秦望舒的眉頭皺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
“讓開。”
“彆這麼凶嘛。”蘇晚星非但沒讓,反而湊得更近了些,壓低了聲音,“我是來給你提個醒。”
“我二姑,也就是雲溪她娘,從早上回來到現在,菊園那邊兒跟鐵桶似的,進去的丫鬟仆婦沒一個能笑著出來。”“你這麼大搖大擺地過去,是想自投羅網?”
秦望舒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
“你到底想說什麼?”
“說什麼?”蘇晚星話鋒一轉,桃花眼微微上挑,“我是在誇你啊。這蘇府上下,敢讓她蘇雲溪吃癟的,你是頭一個。夠膽量。”
他看著秦望舒陡然變化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看你這方向,是去菊園賠罪?”
他繞著她走了一圈,摸著下巴嘖嘖稱奇,“祖父讓你去的?拿著參片,演一出姐妹情深?”
秦望舒攥緊了手裡的木盒。
“你到底想乾什麼?”
“不想乾什麼。”蘇晚星攤開手,一臉無辜。“就是覺得,這麼有膽色的妹妹,要是剛進府沒幾天就讓我二姑給收拾了,怪可惜的。”
他忽然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在她耳邊吐氣。
“我恰好知道,她院子西牆角的那棵海棠樹,枝繁葉茂,最適合翻牆了。”
他退後一步,欣賞著秦望舒的神情變化。
“當然,你要是沒那個膽子,非要走正門去觸黴頭,就當我沒說。”
說完,他便不再糾纏,瀟灑地側身讓開了路。
重新靠回假山上,優哉遊哉地喝起了酒。
秦望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蘇晚星,絕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他為什麼要幫自己?看熱鬨?還是……
來不及細想,她攥緊了手中的經文,朝著蘇晚星所說的方向,快步走去。
看著她消失在花木深處的背影,蘇晚星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他將酒葫蘆拋了拋,喃喃自語。
“一個敢當眾汙蔑三房的孫小姐偷東西,還敢把她推進池子的養女。”
“這蘇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