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家族的“底線”本身就是錯的,又該如何?
這個問題,已非經義之辯,而是直指人心,拷問根本。
一瞬間,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那些方才還義憤填膺的旁支子弟,此刻麵麵相覷,臉上隻剩下茫然。
就連窗外那個始終帶著三分戲謔的蘇晚星,臉上的慵懶也徹底斂去。
他看著蘇沐雪,又看了看秦望舒。
有點意思。
整個文閣,近百道目光,全都聚焦在秦望舒身上。
等著她回答這個無解的難題。
然而,秦望舒甚至沒有看蘇沐雪一眼。
她將那本青布賬冊收入袖中,動作不急不緩,從容不迫。
然後,她轉過身,徑直望向講台上那個因為憤怒和羞辱而搖搖欲墜的老者。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秦望舒開口了。
“夫子,何時可以開課?”
這句話,是比任何辯駁都更加徹底的蔑視。
她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他們的道德困境,不在乎他們搖搖欲墜的信仰,更不在乎這場可笑辯論的輸贏。
她來這裡,隻為學習。
其他的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雜音。
“你……”
孔夫子氣得渾身發抖。
他指著秦望舒,嘴唇哆嗦著。
他一生治學,皓首窮經,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掉在地上的那半截戒尺,就像他此刻碎裂成片的尊嚴。
“豎子狂悖!”
孔夫子終於嘶吼出聲。
“滿身銅臭!巧言令色!”
“蘇氏文閣,乃聖賢之地,不教你這等無父無君的商賈之輩!”
“滾出去!”
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吼出來的。
然而,秦望舒依舊站在那裡,身形挺拔如鬆,沒有絲毫晃動。
她隻是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
“學生,是奉祖父之命前來。”
一句話,將孔夫子所有的怒火都生生壓了回去。
家主之命。
他一個受蘇家供養的夫子,如何敢違逆?
孔夫子死死地瞪著她,胸口劇烈起伏,一口氣堵在那裡,上不來也下不去,一張老臉憋得青紫交加,幾乎要當場厥過去。
滿堂學子,噤若寒蟬。
眼看這場戲就要僵在這了。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孔夫子何必動氣。”
蘇晚星不知何時已經從窗外走了進來,他臉上又掛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先是對著孔夫子不甚標準地拱了拱手。
“家主既然讓望舒妹妹來,想必是看中了她的不凡之處。”
他走到秦望舒身邊,笑吟吟地打量著她。
“不如這樣,給她一個機會,也給我們一個機會。”
“讓她在這文閣裡,待上三日。”
“三日之後,若她依舊頑劣不堪,夫子再將她趕出去,想來家主那邊,也不會多說什麼。”
孔夫子喘著粗氣,眼神在蘇晚星和秦望舒之間來回變換。
最終,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好!”
他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回到講台,看也不看秦望舒一眼。
“今日,便講《論語》!”
他強行壓下怒火,但那聲音裡充滿了厭惡與排斥。
一場風波,看似就此平息。
秦望舒走到蘇沐雪一旁的那個空位坐下,自始至終,沒有對蘇晚星說一個謝字。
蘇晚星也不在意,聳了聳肩,回到自己角落的位置,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隻蛐蛐,自顧自地逗弄起來。
孔夫子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進入授課的狀態。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他一邊講,一邊死死地盯著秦望舒。
看著那個少女挺直的背脊,看著她平靜無波的側臉,心中的屈辱與怒火,再次如野草般瘋長。
就這麼放過她?
讓她安安穩穩地在這裡聽學?
不!
他孔明德的聖賢書,絕不容許這等豎子玷汙!
講著講著,他的聲音忽然一頓。
滿堂學子都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隻見孔夫子發出一聲冷笑,拿起桌上一本嶄新的《千字文》,手臂一振,猛地朝秦望舒的方向扔了過去!
“啪!”
書冊劃過一道弧線,重重砸在秦望舒麵前的桌案上,發出清脆的巨響。
“你!”
孔夫子指著秦望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既然是來求學的,想必連最淺顯的蒙學都未曾讀過!”
“現在,就當著所有人的麵,把這《千字文》給老夫從頭到尾,朗聲讀一遍!”
“若有半句錯漏,就自己滾出文閣!”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這是何等的羞辱!
《千字文》乃是三歲蒙童的開蒙讀物!
讓一個十三歲的少女當眾朗讀,這無異於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學無術,目不識丁。
蘇子軒的臉上,瞬間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蘇玉蓉更是差點笑出聲來,期待著看到秦望舒一個字都念不出的丟臉模樣。
就連一直低著頭的蘇沐雪,都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講台上那個斯文掃地的夫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秦望舒身上。
他們等著看她臉色漲紅,羞憤欲絕,最好是哭著跑出去的樣子。
然而,秦望舒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前世,沈莉為了讓她有個好名聲,好去攀附權貴,曾拿著戒尺,逼著她日夜苦讀。
後來入了東宮,在那終日不見天日的深宮裡,能陪伴她的,也隻有那些名著古籍。
那些屈辱的記憶,此刻竟成了她最鋒利的武器。
她隻是伸出手,緩緩拿起了那本《千字文》。
她的手指白皙修長,輕輕翻開書冊的封麵。
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中,她站起身。
她的聲音,在文閣內緩緩響起。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沒有孩童讀書的稚嫩。
沒有學子吟誦的頓挫。
孔夫子臉上的冷笑,一點點僵住。
學子們臉上的戲謔,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驚疑。
秦望舒的聲音繼續響起,不疾不徐。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
“孤陋寡聞,愚蒙等誚。”
“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當她讀到這一句時,聲音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嘲弄。
孤陋寡聞,說的就是這些酸臭書生。
蘇子軒的臉頰猛地一抽。
秦望舒的視線,緩緩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孔夫子那張鐵青的臉上。
她停了下來。然後,她將那本《千字文》輕輕合上,放回桌案。
“夫子。”
她問。
“還要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