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賓的值房很小。
一張書桌,一株盆載孤鬆,一排書架,一堆文稿。
進門最引人注意的是張介賓身後懸掛的,小皇帝親筆禦書:誌士長醫國,良醫亦念民。
字跡清晰,就是有點潦草,很是無力,而且集體左傾。
不過,考慮到小皇帝的身份和年齡,塗鴉也是國寶不是。
而且,仔細品鑒,還有一種彆拘一格的美感。
反正張介賓很滿意,還有點驕傲。
“盧公公,這是老夫開的方子。你可以拿去給太醫院檢查下,然後再給慈聖太皇貴太妃。”
張介賓收筆,將方子吹乾,遞給一旁的盧九德。
慈聖太皇貴太妃是小皇帝給曾祖萬曆的鄭貴妃上的尊號,小皇帝盯上了洛陽的福王叔祖。
他覺得福王叔祖作為大明福布斯第一的大富翁,應該可憐下自己,看朕對你娘多好,用大明最尊貴的“慈”字開頭,送朕五千萬行不行?
他還考慮過,要不要乾脆把福王弄到遼東去,以後遼東都不用拔款了,讓藩王跟那些軍頭扯皮去。
他一度以為自己的想法彆出心裁,一舉兩得,有些小自得。
直到張介賓問他,福王儘起遼東之兵向京師怎麼辦?
朱慈炅才氣惱不已。
想說,就憑他。再說,大明都快亡了,咱們祖孫爭個毛線。
但仔細一想,沒錯啊,朱家就自己一個人知道快完蛋了。其他人有機會,哪怕一天也要爭一爭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吧。
坑小孩子啊!
邊軍坑,朝堂坑,自家親戚也坑。
盧九德恭敬的接過,轉身卻看到自家主子垂頭喪氣的結束了跟內閣的會議,回來了。
“這是什麼?”小皇帝隨意的發問。
盧九德趕緊回答,
“皇上同意了的啊。鄭太妃不信任太醫院,想找張先生給開個方子。”
盧九德有些緊張,他知道皇帝不準張介賓隨意給人看病,可是自己已經收了一百兩了。這會看情況,小皇帝就心情不好,萬一又不準了可咋辦?
小皇帝心不在焉,問張介賓,“老太太什麼毛病?”
“是風眩之症,倒是不嚴重。”張介賓也恭敬回答。
“哦,高血壓吧。叫老太太多吃蔬菜,少吃大魚大肉,多走動,彆一天到晚躺著。”小皇帝隨口說話。
小盧立即高興的答應,趕緊溜走。
張介賓卻是瞬間眼睛睜大,小皇帝的說法和自己多年研究暗自吻合,可是高血壓是什麼鬼?
“陛……陛下,可否跟臣講講這高血壓是怎麼回事?”
朱慈炅抬眼看了看張老頭。今天對老頭都不爽,也沒心情再去讀那幫莽夫的策對了,一點價值都沒有。索性給自己放會假,教訓教訓老頭。
朱慈炅徑直走向張介賓的坐椅,擺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當然可以,不過知識是無價的,張先生該怎麼付報酬?”
張介賓看著小皇帝的可愛樣子,忍不住笑了,“臣已經賣身給陛下了,身無長物。不過,臣有一個兩歲孫女,小名荷花。皇上要是不嫌棄,等她長大了,送進宮來服侍皇上吧。”
朱慈炅嚇了一跳,“不要不要,朕要遠離女人。算了,你找凳子坐下,朕給你講講。方伴伴,朕書房裡那個潘季馴的《河防一覽》裡有一副河防輿圖,你先拿過來。”
朱慈炅很快在張介賓麵前展開河防輿圖,道:
“張先生可知這運河為何能貫通南北?全賴閘壩調節水流、河道疏浚有序。人體氣血運行亦是此理——《靈樞》言經脈者,所以決死生、處百病,然其經脈難尋,朕說可尋之物——血管。”
“這天下和人一樣,所以治天下就和治病人其實是一樣。血管遍布全身,就如同這天下河道一樣。張先生想想河道會遇到那些問題?這人身上的血管也會遇到類似問題。”
“朕所謂高血壓就如同這河道的問題,是河水太急引起的毛病。你想想,河道就這麼寬,河水太急會發生什麼事?”
“河水為何會太急呢?一是夏汛,這是天道自然的結果,人體的天道自然便成長生衰。人到到了老年,血脈不暢,自然就顯得太急,氣血衝頂而致頭目脹痛。朕以為,此便是高血壓的病理。”
“此外河道中還有淤堵,對應人體則是血行遲滯,結為瘀濁,附著脈壁,如淤泥沉積。久之,則會血管硬化粗大。這是高血壓的第二種形式。”
“張先生居江南,應該還聽說過海水倒灌河道的事。反應在人身上,便是氣血逆亂。這是高血壓的第三種形式。”
張介賓撫須沉吟:
“殿下此論暗合《類經》陽常有餘,陰常不足之說。然以河道喻氣血,以鹽濁代濕邪,實乃發前人所未發!“
張介賓大約不會在《景嶽全書》中再說“陽非有餘,真陰不足”了。
可惜朱慈炅是半吊子,根本不懂他說的陰陽學說,歎息道:“可惜治國不能真如醫人,朕便是大醫國手也無法下針。”
張介賓笑了笑,勸道:“陛下明見萬裡,是大醫,臣隻治眼前,是小醫。陛下要不要聽聽小醫的療法?”
朱慈炅也放下了心中不快,“請張先生教我。”
在這個時代,朱慈炅是孤獨的,一度也是迷茫的。
以前有天啟爸爸,他的感覺還不強,因為他能感覺到天啟爸爸是站在他身後的,那是無條件的支持。
他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孩子,所以他知道自己享受著父愛。所以他對天啟爸爸也是真感情,所以他容不得彆人肆意抹黑他的天啟爸爸。
但他沒有挽回天啟的生命,所謂金手指,其實在天啟在世他就感覺不對了。
崇禎元年,洪歹極曾經扣關,但是天啟八年,到現在他也沒有等來洪歹極,反而收到後金有和蒙古人有乾仗的消息。
對於大明這邊來說,崇禎元年的內閣也絕對不是黃立極,孫承宗,來宗道。
他終於意識到,有他存在,曆史就已經改變。
那種超然曆史,對未來一切儘在掌握的驕傲感很快就碎了一地,甚至這還成了他的負擔。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小冰河期不會消失,大明的滅亡是不是曆史必然?五皇叔到底在亡國這事上擔幾分責任?自己會不會做得比五皇叔還差?
他很急,卻無人可以求助。
這時候,張介賓這個民間醫者在他的安排下走進了皇宮。
這老頭沒有做過官,沒有官場的那種惺惺作態,和皇帝交流也很真誠。甚至因為老早就知道小皇帝有宿慧,很多時候甚至不拿他當小孩看。
在小皇帝麵對巨大情感確失的時候,兩個人之間漸漸有了點“忘年交”的那種味道。
張介賓對小皇帝是很心痛的。比他小孫女就大一點點,但是朱慈炅已經自動接管了皇明的江山社稷。
小皇帝對自己都是很嚴苛的,不需要人管,基本是個天生帝皇。沒有童年,沒有玩耍,甚至沒有哭泣。
小皇帝有大胸襟,愛民勤政,符合他對明君的所有幻想,甚至更好。他很想輔佐這樣的君主,致君堯舜上,也曾是他的追求。
可惜機會來了,他已經老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政治水平,連進士都考不上,自己唯一能做的隻能是保障小皇帝的健康。
“臣遇到疑難雜症,從不管自己沒把握的,隻治自己能治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