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將劉一燝引到了天工院的偏殿,這裡才是小皇帝真正的辦公室。這裡也是天工院最寧靜的地方,與前院有幾步距離,窗戶一開就是禦花園。
原本這裡是天啟堆放木料的地方,朱慈炅改造後,這裡顯得比較幽靜,陳設也更像傳統禦書房。
朱慈炅更多時候是直接在大會議室處理事情,接見朝臣,那裡更適合“坐而論道”。不見外臣的時候才會回到這裡,讀書練字,回憶記錄前世的一些知識。
劉一燝登上台階,走進內室,皇家專用的龍誕香氣就繚繞著整個宮室。嶄新的蟠龍立柱撐起了整個偏殿,比不上暖閣禦書房的寬闊,但自有一種小而精巧的布局。
劉一燝第一眼看到的是書房正中懸掛的匾額,“日月重光”四個字筆力有些稚嫩,但字間卻有一種彆樣的氣質。
匾額下就是坐在小禦座上的重啟皇帝了。
但皇帝麵前卻有一張不高卻很長很寬的檀木書桌,這不合規製。書桌上小皇帝正對的左邊擺著一台斷帆的小木船,兩個以牛為主題的精致木雕和幾支筆架,右邊是一摞厚厚的文稿。
小皇帝沒有戴日常那頂特製的小金冠,光溜溜的頭頂一撮胎毛束成單髻總角,係了一根紅色絲帶。
小皇帝的臉龐稚嫩,眉宇間很有些天啟帝的樣子,但不似天啟的清秀,顴骨間反而有種剛硬的氣質。
“老臣劉一燝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一燝見到小皇帝就是大禮參拜,沒有黃立極和來宗道的隨意敷衍。
“劉先生請平身入座。”
小皇帝的童音很溫和好聽,吐字清晰,是完全的北京官話發音,與洪武正韻有不小區彆。
劉一燝看到王坤沒有搬來繡墩,反而引他入坐旁邊一張圈椅,有些意外。圈椅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坐位和靠背上都有軟墊。
圈椅旁邊還有一個茶幾,一個小宮女端著玉盤,將景德青花茶盞放在劉一燝右手邊,然後躬身退下。卻是沒有退出宮室,反而上了禦階,在小皇帝身後放好玉盤,坐了下來。
這個小宮女嚴重不守規矩。沒人管嗎?
“劉先生嘗嘗,這是朕繼位後才開發的九真養生茶,南方應該還很稀少。”
劉一燝聞言微微起身一躬,“謝陛下。”然後才端起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略澀還有點苦味但又回甘的味道,很特彆。
“果然很彆致,就是太少了。老臣剛剛在慈安太後那都沒喝到,她那剛好沒了。”
“不敢給母後太多,她自己又不喜歡喝。給她最後也全是被勳貴大臣們喝光,去她那的人太多,皇家也虧不起啊。”小皇帝笑嘻嘻的回答。
劉一燝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小皇帝。是的,依然是童稚的小皇帝,但口中的話怎麼好像彆有味道,天啟帝都說不出這種怪話。
“老臣聽說陛下早慧,不知道陛下可識完千字文了?”
“早得很,朕才剛學完‘孤陋寡聞,愚蒙等誚’,不過最近讀《出師表》,頗多疑惑。”
小皇帝的小臉上有一種攝人光芒似是驕傲,又似是嘲諷。
劉一燝再度抬頭,幾乎懷疑聽錯了。禦階之上隻有小皇帝審視自己的目光,小宮女和管事太監都離皇帝有段距離。
劉一燝感覺孤陋寡聞了,自嘲的笑道:“焉哉呼也,老臣僭越了。老臣接到聖旨說是先帝遺旨起複老臣,為何遺詔上卻沒有?太後說她也不知。”
小皇帝不慌不忙的道:“父皇的原話是:葉進卿有諸葛之誌,若朕不虞,可複。次而下之,劉季晦,再次者,韓虞臣。然朝中不可儘樹,二者取一可也。”
劉一燝一張老臉十分精彩,眉毛暗跳,嘴唇微張,胡須無風而動。他直視著小皇帝天真的麵孔,一肚子話說不出來,倍感憋屈。
葉向高已經嘎了,他不可能去地下和葉向高比高下。你以為你劉一燝了不起,不可取代,那韓爌的名字也在。次而下之,四個字簡直是當麵打臉。
作為一個老油條,劉一燝迅速“三思”。
小皇帝絕對故意的,自己態度不夠恭謹,有幾份質問的味道。
太後那沒有遺旨,自己起複的法理全在小皇帝手上,所以小皇帝可以拿捏自己的,況且他還有個“再次者”。
可是,小皇帝才三歲啊,自己怎麼有種重新麵對萬曆帝的感覺,光宗純宗都沒有這種能量。
“老臣知道了。不知道先帝希望微臣做些什麼?”
小皇帝看似隨意的道:“還能做什麼,無非是怕孤兒寡母被人欺負,想找顆大樹為依靠唄。可惜父皇也不知道時移世易,劉先生快兩個月才到京師,天下已安。”
劉一燝這下真惶恐了。莫非小皇帝的意思是,已經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可以回家了。如果自己現在告退,說不定還可以收到太後親送的程儀。
不對,這是興師問罪,認罪吧。
劉一燝從座位上彈起,跪倒在地,“皇上贖罪。老臣在途中生了一場病,已經快馬加鞭了,還是沒能趕上陛下的登基大典。”
朱慈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朕聽首輔說,劉先生還有時間在南直祭拜錢龍錫?”毫不遲疑的把黃立極賣了,也明白告訴老劉,朝中不再是全部來捧你臭腳的了。
劉一燝後悔死了,低頭道:“老臣久居鄉間,並不知道錢龍錫上書之事。恰好路過,想著同僚一場,人死萬事皆休,便抽空去上了一柱香,絕無其他意思。”
朱慈炅已經徹底掌握了話語權,也不說追究不追究,反而問道:“錢家比海瑞家如何?”
劉一燝心思百轉,也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既然你嘔血章想媲美治安疏,那麼你的清廉也肯定可以比海青天的。
劉一燝頭更低了,諾諾開口,再無入殿時四下打量的氣場。“臣不知。”
朱慈炅沒有繼續為難劉一燝,平靜開口:“王坤,扶劉先生起來。之前劉先生處江湖之遠,朕不好說什麼,而今劉先生居廟堂之高,當要謹言慎行才是。”
劉一燝的屁股這回沒敢坐實了,誰說這是三歲小皇帝的?天家如此之神嗎?大明已經頹勢儘顯,現在卻出來一位如此早慧強勢的“幼帝”。日月重光,真不是寫來看的啊。
“劉閣老到京後,感覺身體如何?可還習慣京中氣候?”待劉一燝重新坐好,朱慈炅關心的問。
“老臣感覺身體還行。京中這些年是有些變化,但老臣在京師也生活了二十三年,倒還能適應。”劉一燝態度語氣都平緩了,不再以為這是麵見“幼帝”的過場,但仍然強調自己的履曆。
“劉先生沒有在地方任職過,這四年在家中,可有關心江西民情?”小皇帝也不客氣指出,劉一燝你沒有實務經驗。
“老臣處江湖之遠自不敢忘憂國。據老臣所知,江西近年來盜災與水災交相侵害,民間逃亡相繼,黃冊流失嚴重,田地荒蕪甚多。老臣也曾給黃首輔寫過信,不知道是不是朝中大事太多,似乎並未引起重視。陛下,民情洶洶啊。”
劉一燝和黃立極幾乎互相敵視,他倆私下通信簡直笑話,但絲毫不妨礙互相給小皇帝上眼藥。
朱慈炅坐直了身體,臉色極其凝重。江西都有流民了嗎?那這天下何處還有淨土?
“民間逃亡向何處?”
“湖廣方向居多,也有福建。”劉一燝苦笑,他還真研究過這個問題。
“劉先生認為江西士紳在江西民間逃亡中起了什麼作用?”朱慈炅聲音平淡,但問題實在誅心。
劉一燝臉色大變,“陛下,江西士紳大多是忠君愛民的。朝廷稅賦,這幾年基本都是靠士紳。一有災害,也積極捐輸。平時修橋鋪路,積善行德,不負教化。”
朱慈炅微微皺眉,不在繼續這個話題。
“益王和淮王在江西如何?民間逃亡可有他們的原因?”
劉一燝想起回京時,益王府送的程儀。這小皇帝的小腦袋到底裝了多少東西,剛聊完士紳轉頭又是藩王。
不得不說,民間逃亡除了天災絕大部分就是這兩個原因,但他不敢說,他解決不了這兩個問題。
“老臣與王府基本沒有交往,倒是不太清楚。不過,二王在民間的風評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