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燝經曆過萬曆、泰昌、天啟再加上今天的重啟,深刻感受到小皇帝才是最難搞的一個。公然讓閣臣背黑鍋的事,還沒有皇帝明確提出來過。
從大內回到驛館,慈寧宮慈安太後給他分配的新居已經落實了,有太監正等著劉閣老,一幫官員想靠近又不好當著太監的麵行事。
“宣武門外南薰坊翰林巷,劉閣老應該很熟悉。”
那太監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劉閣老卻一臉陰鬱,對仆從們下令:“收拾下,搬家。”
正在此時,小皇帝的侍衛譚進領著人闖進了驛站,笑著對劉閣老打招呼。
“陛下特意給閣老挑選了京師住地。東華門外黃華坊,那裡曾是世廟時嚴閣老的住處。雖然重修過,陛下說那裡的江西風物應該還存。”
正在收拾行李的仆人們和先到太監麵麵相覷,一個個都抬眼看向劉一燝。
劉一燝嘴角抽搐,牙酸得很,閉上眼睛,決然開口:“去黃華坊。”
然後也不理慈寧宮和乾清宮派來的兩方太監,甚至自家仆人,背著手就走出了驛館。
眾官員一個個躬身行禮,自動散開了一條路,對劉閣老的聖望之隆皆是歎服不已。
八名錦衣衛護衛在劉閣老的新家門口,仆從侍女竟然已經全數配齊,倒讓老劉從老家帶的人顯得多餘。
劉一燝當然知道這些人全都是東廠的人,但他隻看了一眼,就去他的新書房了。一個人躺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完全不理外麵喧鬨。
不知過了多久,老仆帶人進來擺設劉一燝的書籍文房四寶等。
“閣老,這裡有兩罐陛下賜下的九真養生茶,閣老要不要嘗嘗鮮?”
老仆知道劉一燝沒有睡著,喜笑顏開的詢問。要知道,內閣一般都隻賜一罐,而老劉有兩罐。
“好。”劉一燝睜開眼,“多放點,彆舍不得。”
這是老夫舍掉一生名聲和身家性命換來的,再貴又怎樣,皇家還能吃窮不成。
“好勒。外麵有很多官員想來拜訪閣老,閣老看看何時合適安排接見?”老仆一邊沏著茶,一邊開口問道。
“帖子收下就好,老夫累了,暫時不見客。”
劉一燝深刻的感覺到這次回京就是個錯誤。
他以為他是回來力挽狂瀾,團結東林正道,掃清閹黨餘毒。
魏閹早死了,他覺得他可以單挑五個黃立極,10個崔呈秀,20個薛鳳翔。那知道被三歲小皇帝的一頓王八拳打得眼冒金星,連北鬥在哪都分不清了。
小皇帝是真英主啊,王道霸道兼備,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誰敢相信?
小皇帝的計劃相當完美,想人所不敢想,成功機會其實相當大。
不過統兵大將方麵,小皇帝有些缺失,所謂昭武衛有幾分戰力?
自己夾袋中有誰?曹文詔,馬祥麟,鄧祖禹。
文詔雖然英勇,但隻是個遊擊;祥麟倒是指揮使,不過他是土司官;祖禹雖是總兵,但連礦工都搞得拖拖垮垮,不行。
其實袁崇煥可以,但孫承宗絕對不同意。唐世濟呢,應該可以,他有帶狼兵的經驗,不過他個人似乎不想朝軍臣發展。
唉,總不能老夫親自上吧,可惜老夫不通軍事啊。老夫參與助考的萬曆47年那科進士有誰?
咦,老夫記得有個高大魁梧的,自稱弓馬嫻熟,姓孫,好像叫孫百雅。是這個名字,小家夥挺有禮貌的,不知道現在在哪?
薑日廣這小子應該知道,他昨日不是說想來老夫閣房當值嗎?可惜,老夫的閣房,你這個小小中書進不了,不然老夫倒不介意提拔你這個小老鄉。
劉閣老迅速進入狀態,那怕他已經退隱近五年之久,他這個前首輔的能量依然超乎人想象。
以東林為絲線,融合同省同鄉,科考關係,家鄉官員等織成的閣老官場網絡在他起複的瞬間便悄然複活,不管他要做任何事,都有人馬可用。
劉一燝在心底盤算著小皇帝的大計,忍不住也點燃熱血,說不得,老夫要為大明博一博身後名了。
這嚴重違背了老劉的為官之道,但小皇帝的滅門威脅也是實打實的糾結在心頭。
讓老劉更感到為難的不隻這件大計,小皇帝將自己安置在天工院,賜嚴嵩舊宅的動作,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提唉姆的,大明最聰明的皇帝第一步都是先乾掉張太後嗎?
不過,小皇帝你才三歲,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這種事,對於老夫而言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有祖製撐腰,待老夫搞清楚朝中狀況,也不是不可為,這肯定比“大禮議”簡單太多。
就是不知道朝中都有哪些人在支持太後?
老劉狠狠灌了杯九真養生茶,似乎這樣能吃窮皇家,報複朱慈炅,解一解心頭怨氣。
劉一燝拒絕了所有人的拜訪,但晚上卻來了位拒不了的。
大明內閣次輔孫承宗掩耳盜鈴般的一身黑色道裝,卻不知他本身就是黑夜的明燈,想不讓人知道都不行,但老孫似乎也完全不介意彆人猜測。
“太後對季晦是如何安排的?”
客套過後,孫承宗隨意的坐在劉一燝書房裡嶄新的梨花木椅上,悠閒的品著九真養生茶,絲毫不見他有要戒茶的意思。
這東西的逼格現在是越來越高,沒有這東西待客,說明你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
劉一燝瞟了孫承宗一眼,難道這也是個太後黨的?說不好將來要對上。唉,好遺憾,孫稚繩雖然有些頑固,但人還是不錯的。
劉一燝麵不改色,平靜的飲茶。這東西,今天吃得有點嚴重超量了,肚子有些不舒服。
“老夫仔細研究過遺詔,似乎沒有任何對老夫的安排?”
孫承宗太隨意了,根本沒有領會劉一燝提到遺詔的話外之意,依然把他當作同道中人。
“嗬嗬,你還想上遺詔,連老夫都沒有上。反倒是張瑞圖上了,可是上了又怎樣?張瑞圖現在就是一圖章閣老,連黃立極都不待見他。”
劉一燝點點頭,閣老有多難做,他自有體會。他決定跟孫承宗開誠布公,反正遲早他也會知道。
“太後沒有啥安排,儘是勉勵了。不過,老夫在陛下那領了重任,以後在天工院當值。”
孫承宗愕然,瞬間坐正了,疑惑的看著劉一燝,“閣老在天工院當值?”
“怎麼?你們都沒有去天工院當值過?”劉一燝反問。
孫承宗放下茶杯,自嘲的笑了。
“倒是有一個醫匠在天工院當值,季晦沒見到嗎?”
劉一燝手指敲著茶杯,“今天他休沐,聽說這九真養生茶也有他參與研製?”
孫承宗身體前傾,又有一個戒茶的理由了。“季晦知道不知道在天工院當值意味著什麼?”
劉一燝一臉雲淡風輕,“老夫忝為皇極殿大學士,難道不該在皇帝身邊?”
孫承宗有些怒氣了,“三歲小兒,可能當國?”
“稚繩!”劉一燝一聲斷喝。門口侍女身影閃過,大方的進來,給兩位閣老加水後默默退出。
沉默良久,劉一燝閉目又睜。“稚繩應該比老夫更熟悉陛下才是?若稚繩另有想法,先帝駕崩時,好像是你在主持內閣?”
孫承宗眼前突然閃過那張稚嫩的小臉,仿佛又聽到那句“為朱氏者左袒”。
“國事當緩,皇帝太急。國本如鼎,幼主繼位當先穩其足。”
孫承宗也是頭痛,小皇帝總是安穩不了,現在又引來劉一燝。
劉一燝可不是張介賓那個鄉野醫匠,這可是前首輔啊,劉一燝隻要出手,朝政必然動蕩。
劉一燝歎了一口氣,“內閣都是你這般想法?”
孫承宗有些不解其意,但還是道:“至少來子由肯定是反對小皇帝亂來的。黃中五其實也傾向於穩定,隻是太後厭他,他隻能支持皇帝。”
自覺可以打五個黃中五的劉一燝不為所動,鄭重開口:
“老夫覺得乾綱獨斷方顯聖君威儀,陛下天命所歸,列祖庇佑,早生智慧。唯有宗法承嗣、文脈賡續、兵戈歸心方能穩定國本。”
孫承宗幾乎氣笑了。你劉一燝真當你是大明柱石,救時明燈,一回來就要“禮部”、“吏部”、“兵部”之權,感情把我們內閣六個人都當成你下屬不成?
“季晦好氣魄,老夫不能決。”說完站起身,拱手告辭。
劉一燝淡定起身,“老夫並無氣魄,唯陛下氣吞山河。此有陛下半闋‘沁園春’相贈。”拿起案上一張宣紙,遞給孫承宗。
孫承宗疑惑掃了一眼,隱約可見“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