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誕香的香氣在後殿還沒有完全散去,房袖坐在殿門口研究她的刺繡,朱慈炅一個人急步衝進後殿,驚得她差點刺到手指。
“皇上。”
房袖丟掉自己的針線和繡了一半的胖鴨子,追上朱慈炅。
朱慈炅頭也不回,“把殿門關上。”
房袖不解的又回去關殿門,卻見張介賓老先生也急匆匆的衝了過來,隻好讓他進殿。
殿門關上,張介賓卻停下了腳步。
隻見朱慈炅攀著那已經鋸短了腿的寬大禦案,後背起伏,抽搐聲響起。
朱慈炅的麵前是天啟爸爸的禮物,兩具牛雕。透明輕紗帽上,是朱慈炅自己書寫的匾額——“日月重光”。
朱慈炅哭了,不知道是三歲的孩童哭了,還是大明天子哭了,或者都哭了。
他感覺到整個世界都是滿滿的惡意,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會走樣變形,變成一場空,甚至比原本更壞。
他有點厭惡張太後了,總是拖他的後腿,總是莫名消費著大明皇帝最後那一點權威。
她要接手皇店,讓她接手了,架構規製都設計好了,她也能走樣,連新六衛的軍費都湊不夠。
她引入勳貴皇親,結果搞得又鬨出好幾條人命。
她插手調動軍隊,直接破壞了宮禁,旗手衛團滅。
她還要內閣批紅,腦子又不夠。天啟爸爸都鬥不過外朝,她還不是被各種忽悠,還要自己天天查漏補缺,比王體乾差遠了,至少人家立場在經驗在。
她竟然又把手伸到新六衛來,一個勉強合格的,一個快咽氣的,還有一個一輩子農夫。
好了,現在又是民情洶洶。
自己改組皇店本就頂著莫大的壓力,也就是外朝的言路被自己封鎖了,不然皇家經商還不被噴成狗,萬曆礦監的事又不是沒發生過。
現在好了,朕又成騙子了,合著人家怎麼也罵不到你太後是吧,朕就該遺臭千古。
朕真的不是小孩,不需要你操心,大明那麼多張太後,你這個張太後怎麼就不能學學呢。
朱慈炅感到自己就像一條魚在一張漁網中掙紮,年幼的身體、空虛的皇權、無儘的腐敗、不斷的天災、陌生的世界都是橫線,太後、親戚、勳貴、宦官、大臣是一條條縱線,網外麵還有一把刀一張案板,刀是黃歹極,案板叫李自成。
朱慈炅不僅僅是幼小身體的疲憊,更是強大精神的疲憊。挫折不怕,那是男人成長的催化劑,困難也不怕,那是男人信仰堅持的基礎,當夢想與現實的鴻溝,希望同世界的割裂一起擠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力,仿佛曆史輪回的桎梏。
朱慈炅一直有著強大的自信,有著未來遠見的自負,有著掌控天下的自得。但他的自得自負統統被摧毀。他給大明的藥方水土不服,他的未來見識沒有同道,他是一個獨行者,他的掌控更仿佛是個笑話,他連皇宮都控製不了。
淚水流下的瞬間,他想起了他的父皇,他隻為他的父皇哭過。他捧起斷了桅杆的破船,想念那個廋削的身影,那個不完美但可以讓他任性放肆的懷抱。
那是他最初的依靠,但現在他已經沒有了依靠,他感到自己無比脆弱。
緩慢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朱慈炅飛快的放下破船,擦乾眼淚。
張介賓有些僭越,他抱起朱慈炅,在禦階上直接坐下,讓朱慈炅坐在自己腿上。他用自己的長袖幫朱慈炅擦乾臉上的淚珠,一雙老手輕輕撫過朱慈炅嬌嫩的皮膚。
“皇上還小,不用太憂心國事。”
朱慈炅擠出苦笑,但哭腔並沒有完全收回。“多謝景嶽先生。”
“老頭無用,比不上皇上的聰明天慧,也不知道怎麼開解皇上。”張介賓說話溫和緩慢,“不過,我覺得皇上哭出來對身體其實更好點。老頭感覺皇上這段時間太壓抑了,對身體可不是好事,皇上還是太小了。”
朱慈炅點點頭,突然問,“景嶽先生小時候,令堂管你嗎?”
張介賓愕然,微笑道:“嗬。好久遠的事了,老頭都忘得差不多了。應該是管過的,我小時候可不是個乖孩子,讀書不好,應該是沒少挨揍,隱約做夢還有老母親催促讀書的嗬斥聲。”
朱慈炅笑了,但不認。“景嶽先生說自己讀書不好,可是古籍醫書你可熟記不少,隻是不適合科舉罷了。”
“或許是吧,不過這也是老頭年歲漸長才知道的。”張介賓又伸手幫朱慈炅正了一下紗帽,“對了,今天聽皇上和諸將聊起遼東,皇上可知長白老參?它生於雪嶺之巔,根須紮於凍土,看似寸步難行,實則苦寒愈久,藥力愈厚。”
朱慈炅掙紮著下了地,轉頭看著張介賓。“景嶽先生這是勸諫嗎?朕知道的,不曆霜雪,怎聞梅香嘛。可景嶽先生知道用啥藥去腐嗎?”
張介賓撚須笑道:“大黃。”
朱慈炅反倒愕然了,看著張介賓。
“不過,大黃有毒啊。生用峻烈傷正,酒製後緩瀉存本。若直接用生大黃清腐,必傷國本。陛下可學炮製之法,酒浸軟化,徐徐蒸曬,腐去而元氣不損。須知大黃入藥,有九蒸九曬之法,不能急就。”
張介賓微笑著看著朱慈炅,自有一派仙風道骨之氣。
朱慈炅低頭拱手,“謝景嶽先生教誨。”
“皇上彆跑,老頭看你這兩日氣色不對,來,讓老頭把把脈。”張介賓眼見朱慈炅要轉身,一把又把他拉在懷裡。
“皇上做事總是性急,這很不好,你看茯苓隱於土下十載,看似寂寂無聞,一朝破土則利水通淋。”
朱慈炅無奈,“好吧,我聽你這老頭的。把自己在土裡埋十年,等彆人來挖吧。”
張介賓大笑,“皇上這株寶藥,泥沙豈能掩風華——”笑聲隨著小手上脈象探知而頓止,臉色嚴肅的看著朱慈炅,“皇上憂思過重了,晚上是不是沒睡好?”
朱慈炅也是一驚,莫非身體出問題了。“還好,隻是這兩日常有噩夢。”
張介賓低頭沉吟,“皇上有些肝鬱化風,思慮傷及脾土。皇上這兩日不要過問國事了,有劉閣老呢。老頭給你開一劑安神三白湯,睡前少飲即可。房姑娘,叫人去取點百合、白果、白茯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