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南不自覺地微微躬身,低聲道,“天子確有物件命我轉交,隻是現下收在書房。”
他略作遲疑,目光掃過自己尚未穿戴整齊的衣袍。
“還請阿昭移步屏風後,稍等片刻,待我更衣後,再同往書房取物。”
雲昭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副《九天玄女圖》上,“這畫倒是難得。”
魏知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唇角微揚。
“阿昭若是喜歡……”
話音未落,雲昭已是抬手取下畫卷,畫軸一卷,行雲流水般收入自己袖中。
“正有此意。”
她唇角微翹,下一瞬,人已閃至屏風之後。
從寢房到書房,不過一院之隔。
撤去侍衛暗哨後,整條小徑幽暗寂靜,唯有月光清冷,勾勒出青石板的輪廓。
雲昭心中默默數著石板的數目,走著走著,忽然輕笑一聲。
“貴府夜間巡邏家丁四隊,暗哨三十六位,更有七位夜梟藏身樹冠。這般森嚴戒備——”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莫非魏大人也怕遭了報應,怕死不成?”
話音甫落,雲昭便暗自懊惱。
這般刻薄言語,實在不該出自她口,倒像是積壓多年的怨氣突然泄了閘。
當年魏知南身在其位,聽命於廢太子,對她見死不救,原也怨不得他。
隻是這六年來,心底終究存著幾分意難平,不想竟在這月夜下脫口而出。
前方引路的魏知南身形驟然一滯,挺拔的背影在竟是顯出幾分孤寂。
“我當年……”
他聲音沙啞,似有千言萬語。
“玩笑罷了。”
雲昭急急打斷,不願再聽那些陳年舊事。
“魏大人不必當真。”
說罷,她快步越過魏知南,衣袂翻飛間已然走到前頭。
魏知南默然跟上,他此刻心事重重,竟是未發覺不妥之處——雲昭怎會對他府中書房的方位如此熟悉?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雲昭與魏知南一前一後,卻始終隔著三步距離。
書房內燭火幽微,魏知南抬手轉動博古架上的青玉纏枝瓶。
隨著機關輕響,一道暗門無聲滑開,露出後麵黑魆魆的甬道。
魏知南執燈在前引路,雲昭緊隨其後。
踏入暗室的瞬間,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間四壁皆以玄鐵鑄就的密室,牆上懸掛著數盞長明燈。
魏知南拿著燭火,將牆壁上的燈一一點燃。
火光輝映,照得室內亮如白晝。
正中間的檀木案上,整齊陳列著各色卷宗和密信。
暗門在二人身後悄然閉合。
魏知南打開案幾暗格,從中緩緩取出一個鎏金錯銀的錦盒。
燭火下,盒身雕刻的九爪蟠龍紋栩栩如生,龍鱗處鑲嵌的墨玉在光影間流轉。
這正是唯有天子才能使用的紋飾。
“三年前,聖上將此物交予臣。”
他雙手捧著錦盒,將其奉與雲昭。
“聖上說,待安國郡主來尋時轉交,郡主自會明白其中深意。”
魏知南抬眸,眼中似有萬千情緒翻湧,“隻是未曾想到,這一等……竟又是整整三載春秋。”
“有勞魏大人。”
雲昭聲音平靜地抬手接過。
密室陷入長久的靜默。
魏知南始終佇立原地,目光灼灼,絲毫沒有開啟暗門的意思。
見此,雲昭徑自走到西側牆邊,在三塊青磚相接處輕叩三下。
篤、篤、篤——
機關應聲而動,暗門再度開啟。
就在雲昭閃身欲出的刹那,魏知南突然喚道,“阿昭!”
這一聲喚得又急又痛,似利刃劃破寂靜,在密閉空間裡激起層層回音。
雲昭身形一滯,聽見身後傳來衣料摩挲的聲響,身後,魏知南似是向前追了半步。
魏知南喉頭哽咽許久。
“我……終是欠你一聲道歉,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你……”
雲昭緩緩回身。
燭火映照下,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此刻眼眶通紅,挺拔如鬆的脊背竟顯出幾分佝僂。
她終是輕歎一聲,開口道,“魏大人不必介懷,前塵往事,我早已放下了。”
話音未落,人已然消失在暗門之外。
魏知南急追而出。
卻隻見書房內燭影幢幢,案幾上的公文被穿堂風輕輕翻動,哪裡還有雲昭的蹤影。
回到昭陽居已是四更天。
雲昭手指拂過錦匣鎖扣,八卦鎖的黃銅鈕突然錯位三分。
燭光下,十八道錯金銀紋路交織成網,正是前朝機關大師孟離的“璿璣鎖”。
此鎖暗藏天機,需先以拇指壓住中央太極魚眼,再以食指按二十八宿逆序撥動外圍星軌。
待內層八卦盤顯出離卦紋路時,方能用玉簪挑開坎位的暗栓。
她指尖驀地一顫。
恍惚間,崇文館的木色書架在記憶中浮現。
崇文館,是皇子公主們成年前進學的地方。
十二扇紫檀屏風上刻著飄逸的《蘭亭集序》,墨香混著窗外的梅香,在初春的日光裡浮動。
“阿昭且看仔細了。”
當年還未登基的三皇子一席蟒袍,“璿璣鎖的密鑰,不在巧勁。”
他將簪尾斜探入鎖眼之中,“而在知進退……”
話語剛落,鎖芯處傳來“哢噠”一聲清響。
雲昭驀然回神,抬手拔下鬢間那支青鳥銜珠簪。
玉簪在指尖轉出半輪清光,如行雲流水般探入鎖芯。
隨著“哢”一聲輕響,塵封多年的錦匣應聲而開。
刹那間,濃重的鐵鏽味混著淡淡的龍涎香撲麵而來。
匣中,玄鐵鑄就的囚龍台在燭光下泛著幽幽冷光。
九條細若發絲的金鏈纏繞著一條蜷縮的蟠龍,龍爪深深刺入玄鐵底座,將整條龍身繃成痛苦的弓形。
雲昭抬手,指尖順著龍脊撫過。
本該光滑的龍鱗竟片片倒豎,鋒利如刃。
她俯身細看,卻見逆鱗之下,竟暗刻著蠅頭小楷。
“大雍二三一年冬,太常寺少卿暴斃案——國師假借選秀之名,擄掠民女采補,事後消去女子記憶,少卿查證時發覺,被偽造成自縊身亡。”
“大雍二三二年秋,襄城河水決堤案——大雍數萬百姓殞命,朕三派欽差,皆遭暗害。後查實決堤處正是國師手筆,最後一位欽差欲密奏,被國師造勢阻撓,以‘治河不力’問斬。”
“大雍二三三年春……”
一樁樁血案在龍鱗間若隱若現,字字泣血。
雲昭將晚間用膳時,從兄長身上順手“借”來的兵符嵌入龍目凹槽處。
玄鐵蟠龍突然發出“錚——”地一聲悲鳴。
龍首猛然昂起,從口中吐出一卷染血的明黃絹帛。
絹帛之上赤色斑駁,天子筆跡狂亂如困獸之鬥。
“朕如俎上龍,卿為破雲劍。
豺狼當道久,望卿斬枷來!”
血詔末尾的玉璽印痕殘缺不全,顯然是在極度倉促間蓋下的。
雲昭心下似乎鬆了一口氣,唇角不自覺地漾起一絲淺笑。
幸好,記憶中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還是一如當年模樣,並未因為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子,而失了最初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