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重的喪曲聲中,肖染緩緩睜開眼睛。
他安靜地注視著眼前黑沉沉的棺材蓋板,沉默傾聽從外間傳過來的嘈雜動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賓客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他可以清晰聽見司儀的莊重宣讀,以及死者家屬的悲戚哭泣。
“禮成!家屬謝禮。”
“咣咣……”
這時,從頭頂處突然傳來一聲響,旋即棺材蓋板一端被推開,一顆油光瓦亮的腦瓜探進來,壓低聲音焦急地問:“小染啊,棺材有問題嗎?人家還等著進棺材呢。”
肖染撐起上半邊身體從棺材裡坐起來,從懷中掏出記事本,在上麵潦草寫上【枕頭太高,偏硬,隔音不太好,有點吵,悶】。
想了想,又把【悶】字給劃掉,然後將紙撕給光頭:“增加隔音,換個枕頭。”
說完揉了揉脖子。
“有這個必要麼?”光頭表情古怪的接過撕紙。
肖染解釋道:“畢竟是要在裡麵躺很久的,枕頭不舒服就遭罪了。”
光頭若有所思,須臾,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道:“聽說你在市區的殯儀館做兼職,那邊工資怎樣?我有個表侄女大專剛畢業……”
肖染歎了口氣:“兼職而已,大部分時間都沒活乾?人家現在都不招合同工了。”
“哎,那就算了,要我說,與其辛苦打理你家老爺子留下來的壽材店,還要在殯儀館做個兼職,還不如改行做個奶茶加盟店呢!沒時間的話可以讓我那表侄女幫你打理……”光頭惋惜地搖搖頭,拿著肖染寫好的紙條絮絮叨叨地離開了。
肖染笑笑,伸了個懶腰,隨後爬出棺材,掀開簾子,從裡間繞到靈堂前廳,找了張靠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前廳裡的遠親近鄰不少,左右兩旁的三姑六婆雖然看著陌生,卻也有幾分麵熟,畢竟是兒時成長的地方,直到要上中學時,爺爺就帶著他去了洛市定居。
這次回來,也是因為自家堂哥意外身故,臉都被毀容了,想要走的體麵,就隻好托人聯係到了自己,想要讓自己幫忙,修複一下堂哥的遺體。
趕來的親戚還沒認出他,看肖染剛才忙前忙後的樣子,熱情走上前遞來一根煙。
“四叔,我不抽煙。”
肖染看了一眼遞煙的中年人,雖然已經和印象裡的模樣蒼老了很多,但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被肖染稱呼四叔,對方也是一臉疑惑。
“我是肖染啊。”肖染笑嗬嗬的提醒道。
四叔嘴裡念叨了幾遍肖染的名字,隨後兩眼一瞪,一臉活見鬼的模樣,朝著肖染一撇嘴,轉身就走,那表情恨不得拽起旁邊的鐵鍬給他一棍子。
其他親戚一聽說是肖染回來幫忙的,臉上頓時寫滿疏離,甚至有幾個小孩想要接近,也都被家長給急急地喚走。
有些年輕點的後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見家裡長輩一個個躲著肖染,和躲瘟神一般的模樣,也是摸不著頭腦,還以為這是從監獄裡剛出來的親戚呢,於是隨口詢問了一句。
就這一句詢問,便是讓七大姑八大姨找到了話題,圍著一圈,對著肖染一陣指指點點。
“離他遠點,這孩子從小就不正常。”
“差點一把火把糧倉給燒了,還說什麼裡麵的人很冷,簡直就是神經病。”
“那年四奶奶剛下葬,半夜就給這兔崽子給拋了出來,拿著刀就給肚子上切了一道口子,還要伸手去挖,虧是被路邊的人給看到了,趕緊去通知老四,為了這件事,老四差點去和六老爺拚命”
“也是活該,他們六房自從老太爺那一輩開始,就是做這種不乾淨的生意,不然這孩子怎麼一出生,他爹娘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體了呢。
很快,關於肖染從小到大的那些破事,就被村裡最為神秘的情報組迅速在傳播,好讓自家的晚輩離這家夥遠遠的才好。
肖染也感覺到背後那些議論的聲音和目光,但對此並不在意,他們隻說自己辦的壞事,怎麼不說,自己從四奶奶肚子裡取出來的兩個塊銀疙瘩呢。
畢竟從小就被爺爺帶出村子,這麼多年沒回來過,其實感情上早就已經很淡了。
能回來,完全是給這位堂哥的麵子。
他目光看向靈堂供桌上擺放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個麵容普通,笑容可親,臉型微胖的中年男子。
記憶裡的這位堂哥名字叫做肖興邦,比自己大了十多歲,初中剛上一半就撤學了,自己拉著三輪車去賣水果,後來又發現編帽子很賺錢,就在家裡編帽子,慢慢的帶著村裡的人一起做,最後在村裡的資助下開始辦起了紡織工廠,成為村裡少有的富豪人家。
那時候每次遇到自己,這位堂哥都會笑著給自己塞糖,聽說自己父母過世了,還專門從外地趕回來送了一大筆的錢。
卻沒想十多年後再見麵時,已是陰陽兩隔。
靈堂主位,一個神色淒苦的年輕女人披了身白色喪服,雙手摟著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女孩,呆呆站立一旁,幾縷不經意的碎發沿著喪帽垂落在頸邊,平添了幾分淩亂的美感。
這位堂嫂名字叫做張雨,比堂哥年紀還小五六歲,聽說是個也是父母早亡,無依無靠的時候遇到了堂哥,兩人一來二去就走在了一起。
此時堂嫂的臉上蒼白的看不見血色,眼睛紅腫,顯然已經是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隻是肖染注意到,旁邊的那幾位叔伯輩,表麵上保持著哀悼的姿態,但目光總是意無意的往張雨的豐滿處瞄,顯然都是一些ls。
肖染正感歎著,卻見應該是村子裡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長輩這時陸續進了場,先齊齊朝照片行了個禮,隨後其中一人走到張雨身旁,歎了口氣,親切安慰幾句,才語氣溫和地問道:“閨女,你和孩子今後有什麼打算?如果需要幫忙,儘管給大伯說。”
“謝謝大伯關心。”
麵對長輩的慰問,張雨表情僵硬地點點頭,她此刻的喉嚨沙啞,說話也是破聲的。
肖染正在邊看邊把玩著手機,光頭突然坐到身旁,笑嘻嘻地遞過來一根煙,“快搞定了,人馬上入棺,準備八點出殯。”
肖染擺手婉拒,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皺著眉頭問道:“香燭紙錢都準備齊了麼?現場這麼亂,待會可彆漏掉什麼。”
“嘿,他們都不急你擔心啥,你瞧那邊還沒鬨完呢!”
光頭賊兮兮的看向對麵被一眾親戚漸漸聚攏起來的張雨,冷笑道:“聽說嫂子家已經沒什麼親戚了……”
說著將香煙塞進自己嘴裡,打火點燃,美美吸了口,吐出一個煙圈,“你知道的,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還是個勢單力薄的寡婦。”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麵突然傳來張雨情緒激動的尖叫:“不行,我不願意!”
原本寬敞嘈雜的靈堂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爭執方向。
隻見張雨的一張俏臉此刻已經變得煞白,一雙桃花眼瞪圓了怒視著麵前老人。
可那肖家大伯也不惱火,依舊語氣平緩,語重心長地道:“興邦隻留下這麼一個可憐的孩子,年後還要上學,不能沒人照顧。你一個婦道人家,專心在家裡帶孩子就行了。”
這時,旁邊一個不知是姑姑還是嬸子的女人也湊上前,拉著張雨的胳膊勸道:“小雨啊,其實肖家這麼大一個廠子,咱們婦道人家怎麼管得來啊?不如就讓家輝幫襯你,他們男人……”
“我說了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張雨滿布血絲的雙眸中蘊藏著憤怒,她努力壓抑情緒,聲音嘶啞且顫抖,卻顯得堅定無比。
“你這孩子,怎麼就如此不識抬舉呢?我們都是為你好,為你孩子好!”
肖家大伯終於皺起眉頭,臉上原本慈祥的神色悄然消退,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
“家輝這孩子,我們看著他長大,是出了名的老實本分,讓他來幫你經營廠子,不僅可以讓你安心照顧孩子,平時家裡萬一有個什麼大事小事的,也能幫你分擔一二,村裡這可都是為你好啊……”
“嫂子,廠裡日常有很多接待應酬的,您確實不太方便出頭露麵,您放心,廠子的事情交給我,我保證替您管得妥妥帖帖的!”
接話的是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肖染聽光頭介紹才知道對方就是肖家三房獨子,名字叫做肖家輝的那位;隻是對方表麵上的話雖然說得客氣,但眼神裡的那一絲貪婪和急迫,不少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一地雞毛!”光頭低聲譏諷一句。
肖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論輩分,對方有的是家族德高望重的話事人,有的是張雨的姑嫂輩,有的是張雨的小叔子,原本就這麼當眾懟回去是挺過分的,但……肖染覺得這些人的吃相真有點難看。
人都還沒送走,就惦記上了她們家的家業,設身處地換成自己的話,語氣多半比她還衝。
正忖著,卻聽那張雨依舊決絕的聲音響徹整個靈堂,“謝謝各位關心,不過我們家的事情還不需要彆人替我們做主。”
肖家大伯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聲量更加提高:“不需要?你要是把廠子弄垮了怎麼辦?雖說是你們家的廠子,但誰家還沒點股份?”
“是啊是啊,你們家當初辦廠子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出了錢!”又一位不知是哪個姑姑嬸子的也跟著開口。
張雨情緒激動地咬著牙道:“當年借的是村裡的錢,而且這些年,早就連本帶利地還給你們了!”
說完張雨目光看向躲在人群後麵村主任:“主任,這些年我們給村裡的分紅從來沒少過吧。”
村主任聞言,抿了抿嘴,小聲說道:“這……但辦廠子的地還是村委的。”
“無論如何,廠子也是咱們村的產業!你一個外來媳婦,將來要是改嫁了,拿著我們的錢去養彆家的小白臉怎麼辦?”
隨著爭吵的加劇,靈堂裡七嘴八舌的非議聲逐漸嘈雜。
“你們……”
眼瞅著“群情洶湧”,張雨的臉色越發蒼白,連帶著她懷裡那個早已是梨花帶雨的小女孩,身體此刻也禁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眼看著湧上前的人越來越多,堂嫂的臉越發蒼白。
突然“啪!!”的一聲玻璃炸裂聲,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回頭望去,隻見肖染正一臉無辜的站在供桌前,指了指摔碎的酒瓶道:“彆看我,這瓶子是自己摔地上了,指不定是我哥生氣了。”
聽到肖染的話,眾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你少裝神弄鬼的,我看就是你摔了酒瓶子。”肖家輝有些不信邪的說道。
結果話音剛落,桌上供奉的黑白照片晃動了一下,緊隨著“啪”的一聲拍在桌上。
這下所有人都懵了,這次眾人都看著真真的,肖染就站在一邊沒有動。
靈堂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一股莫名的壓力籠罩著每個人的心頭。原本還打算繼續勸說堂嫂的親戚們紛紛停下了腳步,不知所措地看著地上的碎片。
“我哥顯靈了?”
肖染一臉誇張的尖叫一聲,立刻往後躲了幾步,走到堂嫂身旁道:
“嫂子,我哥顯靈了,你還不趕緊問問,他是不是立過什麼遺囑,找人做過什麼公證。”
經肖染這麼一提醒,堂嫂也終於回過神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身衝進自己的臥室,很快,就見堂嫂從臥室裡走出來,紅著眼將一份遺囑拍在桌上。
隻見上麵果然是一份遺囑,不僅有堂哥的簽字,還有村裡公證人簽名和手印。
眾人還想圍上去觀瞧,結果肖染眼疾手快一把將遺囑拿過來,大聲朗讀了起來。
遺囑的內容很簡單,堂哥家的房子歸村子所有,但工廠歸屬堂嫂一人,除此之外,存款,車子,全都是堂嫂的。
肖染將遺囑念完,斜眼一瞧一旁的村主任,笑道:“主任,這邊還有你的簽名和手印,你不會不認吧。”
“這有你說話的份麼!”
大伯惡狠狠的瞪了一眼肖染,然而肖染全當做沒看見的模樣,直勾勾的盯著村主任,冷幽幽的說道;“主任,做人講良心,不然小心我哥半夜敲你家的門!”
主任聞言嘴角一抽:“你這是封建迷信,我……”話說到一半,主任餘光看了一眼桌下的摔碎的酒瓶一眼,咽了口吐沫後,像是泄氣的皮球,有氣無力的點著頭:“是有這份遺囑。”
眼見村主任都承認了,原本張牙舞爪的親戚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不知道是因為遺囑的緣由,還是忌憚一旁顯靈的堂哥。
倒是大伯看到眾人都不說話了,反而有些不甘心,走上前還想要去搶遺囑;“我不信,拿來我看看。”
肖染躲開大伯的手,笑盈盈的把臉湊到大伯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頓時大伯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兩眼盯著肖染看了半天,最後也不說話。
“這……大伯,他……”
最抓狂的自然是肖家輝,上前還要指著肖染說什麼,結果大伯一回頭狠狠踹了他一腳:“閉嘴。”
眼看著靈堂裡的氣氛已經冷了下來。
村主任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沉默:“既然這樣,還是先處理後事吧,其他的事,我們再找時間商量。”
眾人雖然不情願,可也沒人願意再觸這個黴頭,紛紛不再繼續摻和下去。
“出山嘍,孝子打幡,生人回避!”
八點,隨著光頭站在靈堂門口的一聲呐喊,棺材被四個抬棺匠從裡屋抬出,一眾隊伍出發朝著村子後山的祖墳前進。
肖染默默跟在隊伍的後麵,接下來的內容就和他沒有多大關係了,全部交給光頭就行。
光頭專職主持附近村鎮的喪禮,他們一家三代都是做這個的。
肖染隻是因為堂哥出了車禍,擔心殯儀館的人技術不好,家裡這才有人想起來找他回來幫忙修補遺容殘軀。
自己也是衝著堂哥小時候對自家不錯,才回來幫這個忙的,所以也不怕得罪村裡這些親戚們。
等到棺材入土,眾人對著墳頭一番祭拜過後,便起身離開。不一會兒,偌大的墳頭前,就隻剩下了那對悲戚的母女還在擦拭墓碑,打掃墳頭周圍。
“走吧,該吃席了。”
光頭走到肖染身旁,一副賤嗖嗖的表情,“剛才你給你大伯說了什麼,讓他當時的表情,簡直了,嘴裡好像是塞了個大鴨蛋,舌頭都卷吧著。”
“知道了對你沒好處……”
肖染神秘一笑:“酒席我就不吃了,趁著天還早,我回老宅轉一趟,就打算早點回去。”
“得,本來還想找你喝幾杯呢,那就下次了。”
光頭拿他無可奈何,隻好又八卦了幾句諸如“我那侄女長得還可以,有興趣的話可以幫安排個相親”之類,這才走到墳前鞠躬離去。
肖染跟在光頭的後麵也去鞠躬獻花。
“小染,今天真的很謝謝你,瀟瀟,你也來謝謝小叔!”
張雨紅著眼眶朝小臣彎腰行禮,小女孩也跟著行禮,嘴裡說著謝謝小叔。
張雨知道要不是肖染突然站出來橫插那一杠子,她今天可能真的會挺不住壓力,將廠子的管理權讓出去,隻要她鬆了口,這口子隻會越來越大,最後怕是要把她們母女倆啃的連渣都不剩下。
肖染笑著搖搖頭:“不用道謝,堂哥人很好,當年很照顧我,出事前,我們還打過電話,當時他還提過你,說你在家很賢惠,但廠子裡的事情其實不適合你去管,他要是不在了,你就把廠子賣了換一大筆錢,換個地方把孩子拉扯大就行。”
說完,他蹲下身子,目光和孩子平齊,柔聲笑道:“小美女,你爸想讓你每年都能摘些野菊花放到墓碑這裡供他賞花。”
“是嗎,那我現在就去摘!”
小女孩很認真地點點頭,然後就四下去找花。
等到小女孩走遠,肖染這才繼續交代道:“堂哥還說,肖家輝其實是大伯和二嬸子偷情生出來的私生子,不是我二伯的種,以後敢找你麻煩,就把這件事捅出去,隻要算算肖家輝的出生的時間,村裡那些老太太們,自然就看出來其中貓膩,到時候有他們一家雞飛狗跳的……”
“嫂子,那我就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說完,肖染站起身,向麵前的嫂子告彆,
當走到墓地出入口,肖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感觸,於是驀然回首,遠遠看到堂嫂牽著孩子依舊站在墓碑前麵,還在朝他揮手道彆。
她們身旁,一個麵容雖然普通但笑容卻很可親,臉型微胖的中年男子也在朝他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