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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朝伴天輿,譎生奸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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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剛過(淩晨35點)。

夜色如墨,星鬥尚明。

禦前侍衛值房通鋪的大炕上,袁彬是被一陣刻意壓抑卻依舊清晰的窸窣聲弄醒的。

他昨夜輪值戍守乾清宮到亥時末,按常例,今日該是他難得的休沐。

疲憊沉甸甸地壓在眼皮上,若非這聲響……。

他眼皮強掀開一條縫,昏黃的燈光下,映出同屋張承威的身影。

張承威就著值房唯一那盞羊角風燈搖曳的光,正由帶來的貼身小廝伺候著穿那身青織金過肩麒麟曳撒。

曳撒的料子顯然被漿洗得過分挺括了。

張承威一邊彆扭地抬胳膊,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低聲抱怨:“嘶……輕點兒!這勞什子漿得忒硬,穿身上跟披了層硬牛皮似的,硌得慌……”

昏暗中,袁彬的目光與張承威無意間瞥過來的眼神碰個正著。

“哎喲!袁哥,吵著你了?”張承威有些訕訕,隨即想起什麼,聲音立刻帶上了急迫。

“快起快起!我的好哥哥,今兒個王公公要陪萬歲爺朝陽門閱兵,所有乾清宮當值的、不當值的帶刀侍衛,一個不落,全得去站班聽用!要是誤了卯點,毛公公那幫孫子。”

他做了個掐脖子的手勢,“絕對會給咱使大絆子!”

窗外微涼的晨風帶著濕潤的草木清香,正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縫隙飄鑽進來,瞬間衝淡了屋內的渾濁。

袁彬沒有多言,一個利落的翻身坐起。

多年的行伍生涯讓他動作迅捷無聲。

他抓過自己那身同樣製式、但漿洗得相對軟熟些的紗曳撒,三兩下套好,再蹬上內造的薄底官靴,一把抄起枕邊的鯊魚皮鞘繡春刀,佩在腰間。

動作一氣嗬成,帶著軍人特有的乾淨利落。

洗漱完畢。

值房門口,夥房的老黃頭已支起了小桌,桌麵上熱氣騰騰:幾籠屜皮薄餡大的三鮮蒸餃,十幾碗晾得溫溫的綠豆粥,中間還配著六必居的醬甘露和王致和的醉麩。

幾個相熟的侍衛正圍坐著,一邊唏哩呼嚕地喝粥,一邊低聲交換著昨夜哪個宮娘娘賞了冰鎮酸梅湯、哪個衙門口孝敬了頭茬櫻桃之類的新鮮事。

濕潤的空氣裡,到處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晨起慵懶的絮語。

“袁哥,這兒!”張承威見他進屋連忙招呼一聲。

他的旁邊還坐著兵部侍郎的孫子吳啟明,他正用銀簽子挑剔地叉起一個包子,發現袁彬過來也對其笑道。

“快墊補點,今兒站樁可有的熬。”

袁彬道了聲謝,理順腰刀坐下拿起一個餃子。

這蒸餃羊肉餡剁得細膩,還摻了荸薺丁,汁水豐盈,端起碗再一口溫熱的綠豆粥順喉而下,驅散了他最後的一點睡意。

這就是禦前侍衛的體麵,哪怕隻是七品散騎舍人,吃的也是光祿寺尚膳監特供的份例。

寅時三刻,天色依舊墨藍,啟明星高懸。

乾清宮廣場上,禦前侍衛們按班次肅立。

青磚地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露水,打濕了曳撒的下擺邊緣,帶來絲絲涼意。

值夜太監提著“氣死風”燈籠,上麵各自寫著“禦馬監”或“司設監”的字號,在各處宮門、廊廡下無聲巡弋。

更遠處,隱約傳來“唰—唰—”的竹掃帚劃過金磚地麵的聲音,那是宮苑司的粗使在灑掃庭除。

空氣中沉水香的清雅、艾草的餘味、草木的濕氣與掃起的微塵氣息交織。

“嘩啦啦——嘩啦啦——!”

突然一陣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金屬撞擊聲由遠及近。

司鑰太監帶著幾個小火者,開始用特製的長鑰依次開啟各處宮門的巨大銅鎖!

沉重無比的宮門在鉸鏈的呻吟聲中緩緩洞開,露出外麵晨光熹微的禦道。

“時辰到——!各司其職,預備迎駕——!”

司禮監隨堂太監毛貴那標誌性的尖細嗓音劃破清晨的寧靜。

他本人今天也換了簇新的夏布青貼裡,頭戴輕巧的剛叉帽,手持拂塵,立於丹陛下,額角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這五月底的北京,晨起已微有暑意。

隨著他的話音,乾清宮如同精密的水磨一般驟然啟動。

尚寢局的宮女捧著鎏金銅盆、盛著溫水的玉盂、裝著青鹽和新鮮柳枝的漱口杯、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熏了薄荷腦的絲帕,魚貫飄入殿內。

她們香薰的紗裙拂過微濕的地麵,腳步輕盈。

尚衣局的太監們捧著紫檀托盤,竭力維持著托盤的平穩,在殿外廊下屏息肅立。

托盤上,輕紗罩甲、玉簪纓翼善冠與素羅常服袍在熹微晨光中泛著柔光。

教坊司的樂工已在殿側廊蔭下就位,調試著笙、簫、笛、板等樂器,絲竹之聲初試,清越悅耳,準備演奏起駕的“導迎樂”。

抬輿太監在仔細檢查著步輦的每一個榫卯,用軟布擦拭鎏金扶手上可能凝結的露水。

負責灑掃的粗使小火者,此刻更是屏息凝神,躲在廊柱陰影裡,連掃帚都輕輕靠牆放著。

空氣裡彌漫著沉水香、薄荷腦、柳枝的清新、以及清晨草木的濕潤氣息。

辰時正(7點整)

殿內編鐘“嗡——”然清鳴。

緊接著,舒緩而莊重的“導迎樂”如溪流般淌出。

沉重的殿門在樂聲中緩緩開啟!

袁彬與眾侍衛躬身按刀。

小皇帝朱祁鎮的身影再殿門內緩緩出現。

五月中旬的晨光已頗有亮度,映照出他今日的裝束。

隻見他身著小號素紗罩甲,內襯月白素羅袍,頭戴玉簪纓翼善冠。

小臉微紅,精神尚可,顯然被伺候得極為妥帖。

乾清宮管事太監陳安緊跟在皇帝身後一步之內!

他微微躬身,雙手虛扶,目光時刻不離小皇帝腳下門檻和衣袍下擺,確保行進無礙。

當小皇帝立在門口稍頓適應光線時,陳安極其自然地抬手,用衣袖虛擋了一下並不強烈的晨光,動作細微卻充滿嗬護。

然而,這溫馨的“主仆”畫麵立刻被另一抹濃重色彩打破。

司禮監掌印王振!

他緊隨著陳安之後,身穿嶄新厚重的緋紅織金蟒袍!

那蟒紋在晨光下猙獰奪目,金線幾乎刺眼,其視覺感完全壓過了小皇帝的素紗明快。

王振微微躬著身,姿態恭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肅穆。

但那無髯無須的白淨麵龐上,一雙眼睛卻精寒閃爍,目光掃過之處,無論是捧著玉盂的小太監還是持扇的宮娥,無不屏息凝神,腰彎得更深。

袁彬注意到,王振的鬢角也微有汗意,顯然這身厚重的蟒袍在五月底的清晨絕不舒適,但其人卻堅挺著紋絲不動。

“起——駕——西——苑——!”

執事太監一聲長喝,十六名抬輿太監穩穩抬起步輦。

袁彬立刻按刀,緊隨步輦。

龐大的儀仗隊伍開始移動:前導是手持金瓜、骨朵、響節、符節的大漢將軍,他們甲胄在晨光下閃耀。

其後是教坊司樂工,吹奏著悠揚莊重的樂曲。

接著是皇帝的輕紗步輦,步輦之後是陳安、王振及一眾在京的文武百官。

袁彬等禦前帶刀侍衛護持在輦側。

最後墊底的則是捧著備用儀仗、香爐、拂塵、以及盛著冰鎮酸梅湯金壺的宮女太監隊伍。

隊伍浩浩蕩蕩,在晨光漸盛的紫禁城中蜿蜒穿行。

所過之處,宮門次第開啟,沿途當值的侍衛、太監、宮女無不匍匐跪拜。

步輦壓過金磚叮咚,樂聲悠揚,衣料窸窣,鳥雀啁啾。

袁彬行走其間,感受著大明帝國最華貴的威儀。

但他同時也看到了王振蟒袍的沉重威壓,看到了陳安那低調身影下緊繃的神經和守護。

一步之隔,天壤之彆。

在這幅初夏清晨的《天子出巡圖》裡。

華美之下,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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