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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舊璫雲徂,宮章自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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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末刻。

夕陽的餘暉將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

王振幾乎是撞進乾清門洞的。

他身上那件緋紅蟒袍皺巴巴地裹著,幾日禁足的煎熬與方才一路狂奔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前襟後背。

輪值的乾清宮侍衛按刀肅立。

當曾經的這位司禮監掌印踉蹌的身影闖入視線時,侍衛們的眼神瞬間變得古怪。

他們往日的敬畏與躬身都消失不見,甚至幾個年輕侍衛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撇了一下,但又迅速繃緊。

王振此刻哪還顧得上這些微末之人的態度?

他滿腦子隻剩下“主子召見”、“主子離不開我”!

他跌跌撞撞地衝上漢白玉階,靴底在光潔的石階上拖遝出淩亂而刺耳的聲響。

廊下當值的兩個小俸禦,原本捧著拂塵垂手而立,如同泥塑木雕。

都王振裹挾著汗酸與塵土混合的異味衝來時,兩人都下意識地後縮了下脖子,隨即又強自站定,繼續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聞到。

暖閣沉重的雕花門被守在門口的小太監無聲推開。

王振幾乎是滾了進去。

門在他身後隨機迅速合攏,隔絕了外間所有的視線與聲響。

“老奴叩見主子!主子您可……”

王振跪滑在地,臉上堆起那副浸淫多年的、混雜著慈愛、諂媚與急切的笑容。

不對經!

偌大的暖閣裡燈火通明,卻空蕩得讓人心慌。

太靜了!

靜得隻剩下他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沒有預想中焦灼等待的小皇帝撲上來,沒有熟悉的“王伴伴”的呼喚。

禦案後空空如也,不見那抹小小的明黃身影。

案上光潔如鏡,沒有備好的參茶,沒有待批的奏章,連一顆糖漬梅子也無影無蹤。

話,卡在了喉嚨裡。

笑容僵在了臉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王振的尾椎骨竄上頭頂!

身為曾登臨內廷巔峰之人,他豈能不知這意味著什麼。

“陳安!!”王振的尖叫撕裂了暖閣的死寂,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與暴怒徹底扭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鴰,

“你這醃臢的小賤婢!你敢假傳聖旨?!你想害咱家?!想害主子?!你想奪權?!主子呢?!主子在哪?!來人!護……”

“駕”字尚未吼出,屏風後,一道黑影如蟄伏已久的獵豹般暴起!

快!快到隻留下一道殘影!

袁彬!

他的雙掌帶著千鈞之力,如同兩把燒紅的鐵鉗,狠狠扣住王振的雙肩胛骨!

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轟然壓下!

王振隻覺全身骨頭都在哀鳴,被按著“咚”地一聲,以更屈辱的姿勢再次重重砸跪在地!

“呃啊——!”劇痛與巨大的羞辱感讓王振發出慘嚎。

他拚命扭動掙紮,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麵無表情的袁彬,又轉向陰影裡的陳安,嘶吼道:

“反了!反了天了!袁彬!你這看門狗!陳安!你不得好死!主子!主子救命啊!有逆賊要害老奴!要害您的老奴啊!!”

他的嘶喊在空曠的暖閣裡絕望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隻有陳安那雙冰冷的眼睛,和袁彬紋絲不動、磐石般壓製著他的身軀。

“聒噪。”

一聲清冷的童音,不高,卻如冰珠墜地,清晰地穿透了王振的嘶吼。

暖閣內側通往寢殿的珠簾被一隻小手撥開。

朱祁鎮踱步而出。

他沒有穿常服,隻著一身素白寢衣,赤著腳踩在冰涼的金磚上,悄無聲息。

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此刻沒有半分孩童應有的天真懵懂,也無一絲一毫的焦慮依賴。

隻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帶著一種與年齡絕不相稱的漠然。

他走到王振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這團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昔日權閹。

那雙清澈的眸子,此刻深邃如淵,裡麵翻湧著王振完全無法理解的、冰冷刺骨的厭惡與……漠然。

小皇帝的出現讓王振的掙紮和嘶吼如同被掐斷的琴弦,驟然停止。

他猛地抬頭,雙眼死死盯住那抹小小的素白身影,如同見了鬼魅!

“主……主子?”他聲音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和一絲搖搖欲墜的殘存希冀。

“是您……您叫老奴來的?您快救救老奴!陳安和袁彬這兩個狗奴才要造反!他們要……”

“王先生。”朱祁鎮終於開口,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哭嚎,“看看你手裡,攥的是什麼?”

王振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因用力而痙攣的手指間——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素箋。

“是……是主子您的旨意啊!”王振如同抓住最後浮木,急切地揮舞著那張紙。

“主子!您看!您親筆寫的!您需要老奴!您離不開老奴!是不是張輔這狗賊逼迫您寫的?是不是他……”

“是朕寫的。”朱祁鎮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重錘狠狠砸在王振心上,將他殘存的幻想徹底粉碎。

“疑難事體確實有,懸而未決也是真。”

他微微俯身,那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黑眸,第一次正正地對上王振驚駭欲絕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扭曲狼狽的倒影。

“朕的疑難,就是你,王振。”

“朕的懸而未決,就是該如何讓你,永遠閉嘴。”

小皇帝微微側頭,目光投向禦案旁。

那裡,不知何時,赫然放著一個巨大的銅盆!

盆中盛滿了清水,水麵在燭光映照下,平靜無波,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王振的目光順著朱祁鎮的視線望去,當看清那個銅盆形製的刹那,他渾身猛地一僵!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這個盆……他太熟悉了!就在他的司禮監值房!就在他批閱題本的紫檀大案旁!他曾無數次用它來“清理”那些礙眼的、不聽話的“醃臢”!

轟——!

王振隻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天旋地轉!

“不……不可能!!”他發出野獸般的嘶嚎,認知在瞬間被徹底顛覆、碾碎!

巨大的荒謬感與滅頂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指向朱祁鎮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枯葉。

“是你?!怎麼會是你?!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老奴伺候您穿衣喂飯……教您識字描紅……您生病發熱,是哪個整夜抱著您不敢合眼?!您怎麼能……您怎麼能這樣對老奴?!!”

他的聲音淒厲絕望,帶著哭腔,試圖用往昔的溫情喚醒哪怕一絲憐憫。

然而,沒有回應。

那張近在咫尺的稚嫩臉龐上,沒有動容,沒有追憶,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那雙清澈的黑眸裡,倒映著他此刻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醜態。

這時的王振才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這九年裡,伺候的根本不是一隻懵懂無知、離不得“伴伴”的雛鳥!

而是一條披著羊皮、蟄伏在深宮、早已洞悉一切並磨利了爪牙的幼龍!

此刻,巨大的絕望和被徹底扒光的羞辱感徹底淹沒了他。

“你不能殺我!我是王振!我是司禮監掌印!我是太皇太後信重的舊仆!我是伺候你長大的王伴伴!殺了我,你怎麼向天下交代?!太皇太後不會饒你!朝臣不會放過你!你……!!!”

王振目眥欲裂,最後的理智被恐懼吞噬,口不擇言地嘶吼,“你……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小主子!你是妖孽!你是……”

朱祁鎮眼中最後一絲溫度徹底消失。

他不再看王振,直起了身。

袁彬會意,那雙鐵鉗般的大手猛地發力!

王振隻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壓下,他的頭顱被狠狠摜向地麵——目標正是禦案旁那個盛滿清水的大銅盆!

“不——!!!”王振爆發出生命中最後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嚎。

噗通!

他的臉狠狠砸進冰冷的水中!

巨大的水花伴隨著氣泡猛烈地濺起,打濕了禦案邊緣和地毯。

王振的四肢瘋狂地掙紮扭動,試圖擺脫那如同山嶽般的壓製。

渾濁的雙眼在水下圓睜,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不甘和難以置信!

喉嚨裡發出沉悶窒息的咕嚕聲,水泡不斷上湧。

袁彬魁梧的身軀穩如磐石,手臂肌肉虯結賁張,死死按住王振的後頸,將他整個頭顱牢牢摁在水底,紋絲不動。

任憑那具衰老的身體如何劇烈地抽搐、蹬踹,都無法撼動分毫。

朱祁鎮靜靜地站在禦案旁,垂眸看著銅盆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在那片被劇烈攪動的水麵上微微晃動。

水麵之下,是王振那張因窒息而扭曲腫脹的猙獰麵孔。

水花漸熄,掙紮漸弱。

咕嚕……咕嚕……

最終,那具曾經權傾朝野、令無數人戰栗的身軀,徹底癱軟了下來。

水麵,恢複了死一般的平靜。

隻餘幾縷花白的頭發,如同水草般漂浮在水麵上。

袁彬又默數了十息,才緩緩鬆開了手。

啪嗒一聲,王振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氣的身體,如同一灘徹底軟化的爛泥滑落在地。

他的頭顱歪在銅盆邊緣,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裡麵凝固著無邊的恐懼、難以置信的絕望和……徹底崩塌的世界。

一直冷眼旁觀的陳安,這時無聲地遞上一塊潔白的絲帕。

朱祁鎮接過,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方才俯身時沾染到的點點水漬。

“陳安。”

“奴婢在!”

“傳旨: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驚聞其心腹乾兒毛貴、馬順等人通敵叛國、蛀空京營、動搖國本之鐵證,痛感自身失察之咎深重,無顏麵對陛下與太皇太後多年信重,更愧對列祖列宗與天下黎庶。一時急怒攻心,愧悔難當,於西苑太液池畔……投水自儘。”

朱祁鎮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亮,他頓了頓,平靜無波的目光緩緩掃過陳安和袁彬:

“王先生忠謹一生,侍奉三朝,鞠躬儘瘁。雖晚年失察,然其忠君體國之心,天地可鑒。著司禮監與內官監,以三品內臣之禮,厚殮發喪。其過……不及其功,不予追究。勿使流言蜚語,有損皇家體麵與忠仆清譽。”

陳安眼神一凜,瞬間了然:“奴婢明白!王公公忠心耿耿,痛惜國事,以至羞怒攻心,投水自儘!”

“嗯。”朱祁鎮將擦手的絲帕丟進那盆剛剛溺斃了舊日權宦的水中,看著潔白的絲帕迅速被浸透、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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