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這句流傳百年的老話,如今被這片破敗大地上的黎民百姓,深深烙印在骨血之間。
天不作美,地不太平。
朝廷內亂方歇,邊關戰火又起。烽煙之下,百姓的命便如風中殘燭,搖搖欲滅。
村莊中每日天未亮,家家戶戶便已悄然起身,不敢燒灶生煙,生怕引來巡兵擾民。也有膽大的父親早早背起籮筐出門,指望能在官兵未到前換幾文銅錢,卻常常一去不返,隻留妻兒在屋中望穿秋水。
最怕的不是戰事,是官兵來征糧征丁。
一紙軍令下來,裡正隻需冷冷道一句:“朝廷缺人。”
那便是一個家裡壯丁的生死訣彆。你交不出人,官兵便衝入屋內,拖也要拖出去。有人哭喊著護住兒子,有人拔刀與官兵拚命,結局無一例外——鮮血四濺,屍體倒在門口,門前青石被血浸透,不褪多年。
糧食,那便更不堪了。
好些人家已三月無米下鍋。暴雨之下,良種早在地裡爛透了。
北邊稍微好遠一些,可麥收之季又逢蝗災,稻田裡寸綠不留。隻能把那陳年的舊糧埋在地窖深處,還要時刻提防鄰裡和官兵。一旦被發現,連鍋帶蓋都被搜走,哭天搶地亦無用。
更慘的,是那些沒有人可交的寡婦孤兒,家中隻剩一口破鍋、一隻柴犬,仍逃不過被橫征暴斂、逼迫遷徙的命運。
亂世起,盜匪興。山賊地頭蛇成群,趁亂燒村搶人,甚至奸淫劫掠。
村民惶惶如喪家之犬,隻敢躲於山林之中。很多婦人為免淩辱,乾脆剃發毀容,有些更殘忍者,親手溺死女兒。
也是在這樣的世道裡,忽有一隊陌生人馬悄然現於亂世間。
他們不過五六人,衣衫雖樸素,但行列整齊,手執長槍,騎著高頭大馬,舉止言行自帶威嚴。
嚇得沿途的百姓都以為是哪處的軍官,一個個躲著他們走路。
天黑時,領頭人找村民借宿,敲開了陳老三的院門,提出用糧食來抵住宿的房錢。
陳老三隻是一個普通的莊稼漢,今年三十五了,膝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家中有五畝田地,也是殷實的人家。
世道亂了以後,大兒子和兒子已經被征兵的人抓走了,大女兒的丈夫也是如此,剩下一個三歲的小兒子和才滿周歲的女兒。
今年光景不好,這個家更是搖搖欲墜。
打開院子門時陳老三戰戰兢兢的,自然不敢不應,把人帶進屋子以後,見這夥軍官沒什麼出格的舉動,倒也大著膽子起來了。
陳老三回到屋子裡,同屋內害怕到不行的妻子小聲說起了這件事。
妻子拍了拍床上睡得正熟的孩子,稍稍安心。
許是那夥士兵晚上的聲音太大了,吵得屋內的小孩啼哭不止。
領頭的士兵想了一會兒,敲開了門問了問。
陳老三急得滿身是汗上前解釋,“家裡的孩子月份尚小,打擾幾位軍爺了,真是抱歉。”
說著他就要下跪。
那士兵趕忙去扶,問他,“你們晚上吃了嗎?”
陳老三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們晚飯煮了一鍋粥,熱了一些乾餅。
那人轉頭回去,端了一盆粥,拿了三塊餅過來。
“吃吧。”
陳老三一時間詫異:“官爺,這是給我的?”
如今到處無糧食,連野菜都挖得所剩無幾,哪裡見過這樣的乾糧。
“拿去吧。”
陳老三手腳發軟接過這些東西,舉著它們端回了裡間。
屋內的油燈很暗,照什麼都照不亮,幾個孩子跟他們的娘親擠在一起。
他們聞到了糧食的香氣,一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
“爹!我餓!”小兒子喊著。
“爺爺,我也餓!”這是陳老三的大孫子,今年2歲了。
哪有那麼好的士兵會給他們分糧食的!指不定這裡麵有毒呢!
可家裡已經沒有餘糧了,外麵的野菜也不夠吃了。
當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好!
陳老三看著燈下幾張麵孔把心一橫。
“吃!把這些分了!”
這些東西看起來,分給幾個人,隻是堪堪夠以後。
便是沒鬨災荒時,他也沒吃過這樣的糧食。陳老三吃完以後,猶如在夢中一般恍惚,甚至還昏昏欲睡。
隻是小女兒又哼哼了起來。
過了片刻,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咚咚咚。
把他嚇得半死。
“你家小女兒可是餓了?我這裡還有些羊奶粉,要吃嗎?”那士兵說這話的時候很是溫和。
陳老三看著他,兩眼發昏。
天老爺啊!他是做的什麼美夢啊?竟然有人給他家送這麼多的糧食,是他已經死了嗎?
李家村原是十裡八鄉最富庶的村子,人人都說這村裡風水好,每年種出的糧食多,收成好,哪戶嫁姑娘都盼著自家的女兒能嫁過去。
自世道亂了以後,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了。
村子裡彌漫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幾乎可以聞到死亡的味道。偶爾有幾個村民打村子裡路過,人人瘦骨嶙峋,眼中沒有光彩,隻有深深的絕望。
村裡的人已經許久沒吃上一口熱飯了,村裡唯一一口鍋早已被幾乎所有人輪流用來煮剩下的稻草和樹皮做成的“湯”。在這樣的極端困境中,村民們的精神和身體早已到了極限。
家家戶戶,因無糧可食,早已忍不住開始爭搶僅有的食物。
有一戶人家,夫妻兩人和三個孩子原本隻是餓得麵黃肌瘦,但某天晚上,莫名地飄出一股肉香味。
這肉香味傳得老遠,幾名村民餓得躺在自家窗戶邊上。雖然肚子早已空得無法再忍受,聞到這股香味,皆是一愣。
這年頭誰家還有糧食啊?這麼香的味道!
眾人詫異之間,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一個少年興奮打開了大門。
“爹、娘、爺、奶!我搬救兵回來了!我們有糧食了!”
眾人瞧見從他身後走出來的兵甲,一匹匹壯碩馬背上,是一個個的包裹。
這是?
“爹,我娘呢?”張桂問道。
看著屋中走出來的一個男子。
院子裡麵空空的,隻有他一人。
看著兒子出現在家門口,張全臉上露出了欣慰又怪異的笑容,久良才垂下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