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張貞寐終於裝好了箱籠,一箱一箱吃力抬上驢車。再趕到盧家,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盧太夫人見到一車車失而複得的家財,手抖了抖,被身側的管家連忙扶住。
她顫顫巍巍走到江涉麵前,嘴唇微抖。欲拜而行禮。
“老身謝過先生!”
江涉避開,他不會受這種老人家的禮。
太夫人又對山神見禮,淚水劃過布滿皺紋的臉。
他們盧家有個小佛堂,裡麵有道家的三清,還有佛家的佛祖,幾尊神像林立,裡麵有個不起眼的小小鹿神,隱約記得是附近鹿門山的神靈。
這神像不大,燒的歪歪扭扭的,侍從也沒聽過什麼鹿神,本想扔了。但太夫人覺著這種神異的東西扔掉不好,就依舊供著,一旬打掃一次。
誰能想,就是這鹿山神救了他們盧家。
老山神沒說話,也沒避開,跟江先生站在一處。
當年與他有過約定的是盧生,已經是塚中枯骨了。他瞧著長大的第二代、親眼看著出生的第三代兒孫,也早已入土。
如今盧太夫人,盧大,盧家大女。
早便與他沒有乾係了。
老鹿山神看著他們,目光與看其他凡人,並無差彆。
來來往往的仆人幾個人一起抬,從驢車搬下沉甸甸的箱子,胖管家一麵拿著賬冊把錢財登上,一麵劈裡啪啦打著珠算,笑得滿臉喜氣。
江涉道:“財物還予你家,太夫人心事便可了卻了。”
他見這太夫人年老不易,想了想,提點一句:“錢財可以被詐去一次,就可以被詐去第二次,太夫人還是做些打算較好。”
“老身明白,明白……”
“還有一事,在下要為太夫人言明。”
“何事?先生隻管說便是。”
江涉對上對方的目光,歎息一聲。停頓了下,還是道:“在下聽聞,貴府拜過一個鹿神。可有這事?”
老鹿山神抬起頭。
“可是有什麼不妥?”盧太夫人心裡緊了緊。
“倒不是不妥。”
江涉說,“這鹿神像是有些淵源,當年盧家祖上與山神結緣,約定為其照拂盧氏子孫。”
老太夫人細聽,才知道盧家祖上有這段緣分,念到這次危急也是鹿山神相幫。她要再拜鹿神。
被一股力量輕輕攔住,竟彎不得腰。
“那已是八百年前的舊事了。”江涉語氣溫和,說的很輕。
“您是說……”
“請還回來。”
太夫人心裡焦急,氣一時出岔,又不敢冒犯這高人,隻得悶在嗓子裡咳嗽,忙問:“為何……是我等對鹿神不敬?或是不夠心誠?”
“非是如此。”
麵對年歲如此大的太夫人,江涉溫聲說。
“盧家並無過錯,是時間到了而已。”
“山神該放手了。”
“盧家也該走自己的道。”
“多行善事,家風清明,自有土地城隍護持。太夫人請寬心。”
盧太夫人悵然若失,盧家仆從也未曾想到主家還有過這樣的緣分,一時都盯著江涉和老鹿山神看。
這位須發儘白,顫顫巍巍,確實年老了。
如果是凡人,這副樣子,恐怕家裡人連動也不敢讓動,風都不敢教吹進屋裡。
念到這是庇佑盧氏多年的仙神……
竟生出一種,風箏斷線般的茫然。
江涉和山神站在原地,又等了一會。半刻鐘後,一女使雙手捧著一塊用紅布包裹的東西過來。
江涉遞給老鹿山神。
老鹿山神低頭,打開包裹的紅布,就看到一個歪歪扭扭的陶像,這樣的手藝實在說不上好,剛學手藝的小夥計恐怕都要捏的比這個好,隻勉強能立起來,連鹿角都是歪的。
他靜靜的看著。
依稀想起盧生當時把這陶像給他看,那興衝衝的樣子。盧生長什麼樣,生的什麼麵目,他已經記不清了。
半晌沒有說話。
末了,收入袖中。
“多謝先生。”
他看向盧家人:“緣分已斷,吾與盧氏,一彆兩寬,往後各自修行。”
話落,有一股青靈之氣卷地而飛,轟然散開,落到院中每個人身上。凡人瞧不見,隻覺得身子忽地輕快舒服許多。
太夫人眉宇之間鬆了鬆,盧大覺著身子忽地一輕,身心鬆快,一旁的女兒也抬起了頭。
老鹿山神最後一次,照拂了盧生的子孫。
收回了舊物,江涉就帶著李白和老鹿山神告辭離開了。
他們走後,盧家院子裡轟地一聲,聲如鼎沸,仆從和盧家小輩四下議論開。
盧沛更是萬萬沒想到。
他舍棄家財,想要問道求仙。
家中祖上卻認得一地山神,還跟他家有過約定,代代照拂子孫。
一時間,聽著滿院的議論,心中有些眩暈茫然起來。
……
……
第二天,襄陽縣縣令便來拜訪了。
程誌提著一副文房四寶,兩斤臘肉,懷揣一張簡單的輿圖,沒有使喚隨從,隻獨身前來,一副低調簡樸的樣子,問仆從。
“先生可在家裡?”
得到回複,便欣然拎著禮物走進來。
院子裡很靜,他摸不準哪個屋子是高人的,揚起聲音:“江先生可在?程某來了。”
等待的功夫,他把禮物遞給僮仆。
環顧四周,觀察神仙住的地方。
這是個大些的一進宅子,栽了許多樹,一張桌案平整放在樹下,方便乘涼,書冊攤開,紙上落著幾片枯葉,毛筆擱在一旁。
院子尋常樸素,和彆人家裡的沒什麼不同。但縣令程誌,總覺得特彆舒服,安靜清涼,隻聽林間鳥叫蟲鳴,風吹葉聲。
一時忘凡。
讓人心神都放鬆下來。
昔日陶淵明隱居之地,應該也不過如此吧?
江涉推門而出,就瞧見他打量出神的樣子。不由笑了笑,側身囑托下人,叫他們泡壺茶水過來,不要放鹽和香料了。
“明府請坐。”
兩人相對而坐,樹下的碎光灑在身上。
江涉信手收攏方才寫到一半的東西,和攤開的書一道合起來,請人放到他臥房裡去。
程誌瞧見封頁,想著拉近關係,問道。
“先生方才是在讀《列仙傳》?”
“是,讀著瞧瞧熱鬨。”
一個神異的高人,或是說仙人……在讀古時所書的《列仙傳》。兩件事中和起來,讓人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縣令暗中決定,回頭自己也去襄州的書鋪裡買一冊瞧瞧,沒準能沾沾仙氣。
他沒忘了自己拜訪的原因,笑道:
“我聽聞先生昨日去了盧家,送來了那詐者騙去的錢財,先生高義。”
他此次前來,也帶上了縣衙裡的消息,“我差人帶著卷宗去了另外四戶所在的鄧州,不查不知道,他們三人竟在同個地方一連欺了四戶人家。此次來了襄陽,盧生還是頭一個被詐的。”
“幸得有先生在,戳穿他三人是詐偽,不然,襄陽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
“程某,謝過先生。”
說著,程誌從懷中摸出那簡易的輿圖。
他前些日與孟浩然結交,旁敲側擊了一下,對眼前這位了解的更深。
他道:“我知先生是雲遊而來,特請人描了一張我大唐的十道圖,聊表謝意。”
“不是什麼軍中的,隻是衙門裡給那些時新赴任的官人用的,比市集和書鋪裡的好些。先生大可放心。”
太宗時,將全國分作十道,每道有若乾州府。後麵陸陸續續被幾個皇帝增設,雖不止是十道,但大家還管這種輿圖稱作十道圖。他們如今就在山南東道,是塊寶地。
江涉收下。
“已經很好了,多謝明府。”
“這正是江某所需的。”
程縣令這人有些妙,來拜訪的門禮隻是尋常的筆墨,兩斤臘肉。卻彆出心裁贈了一副輿圖。
正對江涉胃口。
是他遊曆需要的東西。
雖說程明府是因仙神之事前來,卻做事貼心周到。細微之處,讓人生出好感。
下人端著茶來了,這茶是江涉帶來的,是他之前住的地方山上的茶,又請了炒茶的熟手殺青培乾。
味道說不上極好,隻格外輕靈些。
程誌端起茶盞,聞著味道,下意識覺得這茶水味道有些淡。
低頭看了一眼清澄的茶湯。原是另一種喝法,沒有放龍腦麝香,嗅嗅味道,好似也沒有加鹽。
高人喜歡喝這樣的茶?
“先生頗有真趣。”
程誌讚了一聲,入室隨俗。
喝了一口。
茶水方一入口,便似烈日飲冰一般,清涼醒神。好似整個人都清醒起來,五感變得敏銳幾分。一時蟲鳴格外悅耳,還能聽到遠處攤販的叫賣聲。
隻一瞬,便消失了。
“這茶……”
江涉笑笑:“粗茶簡陋,消暑卻有些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