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不是扶蘇,怎麼知道他感受過始皇帝的慈愛呢?”
“先生可能有所不知,公子扶蘇諫阻始皇帝焚書坑儒之後,也已經被關在了詔獄。這樣狠心的父親,又如何能有慈愛呢?”
扶蘇也顧不得那許多,將自己心中的苦悶全都訴說給了薑承奕。
反正薑承奕就快要死了,這些無關緊要的話說給他聽一聽倒也無妨。
扶蘇雖然是大秦最為有力的接班人,但同樣也是一個渴望父愛的兒子,也極想感受一下儒家當中傳統的父慈子孝的氛圍。
不過生在帝王家,這個夢想顯然是沒有機會實現了。
他們數十個兄弟當中,也就隻有胡亥能在未來感受一下父辭子笑的氛圍了。
不過扶蘇其實心中多少也清楚。
他說出這番話,一來是想要宣泄自己久久無處釋放的情緒,二來則是心中也有些小小的私心,想要從薑承奕的話中找到哪怕一絲嬴政也是慈愛父親的證據。
薑承奕則是不慌不忙:“始皇帝將扶蘇下獄的原因你不是已經清楚了嗎?無非就是想讓他找找自己的位置,從而儘量配得上大秦接班人的身份罷了。”
“先生說的可是真的?”
得到了心理慰藉,甚至還知道了一個遠遠超出自己預期的答案,扶蘇的心情也瞬間由陰轉晴,迫切地追問道。
雖然他知道,薑承奕說的話其實也隻是一種揣測。
畢竟他那位父親神秘莫測的心思,就算是在他身旁寸步不離了數十年的老人趙高都未必能猜得出來,更彆說是薑承奕這個刺客了。
要是薑承奕真能這麼精準找到嬴政的心,刺殺的時候肯定早就一劍紮進去了。
不過他依然很開心。
“這其實很簡單。始皇帝雖然城府極深,但是對於兒子們的感情倒是毫無保留的。你不妨想想那幾位公子的名字,自然就知道了。”
薑承奕心裡的火氣散出,倒是又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隻是心裡對眼前的扶蘇倒是多了幾分好感。
這人倒是不傻,也不像扶蘇一樣死犟。
他在獄中聽自己講了幾節課,若是將來沒有身死詔獄,還有機會入朝為官的話,恐怕也能在朝中展現出幾番自己的才能。
他還在胡思亂想,扶蘇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扶蘇、公子將閭、高這扶蘇我知道,出自《詩經·鄭風》,所謂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可我為何怎麼也看不出其中深意?”
扶蘇腦海中閃過十幾位兄弟的名字,又仔細琢磨了一番自己的名字,但是也沒有想出什麼頭緒,隻好又問向薑承奕。
薑承奕則是耐心解釋道:“你說得不錯。但扶蘇同時也是枝繁葉茂的大樹,而樹木象征生養萬民。也就是說,始皇帝是想讓他庇佑民生。”
“同時,扶字通‘輔’,也就是想讓扶蘇輔政治國。始皇帝之前讓扶蘇批注奏折、參政理政,你肯定也知道,你見過他讓彆的公子做這些事情嗎?”
薑承奕的話讓扶蘇一時間有些錯愕,呆呆站在原地。
這些其實都不是什麼難以猜到的隱喻,更何況是他還是一個滿腹經綸的儒家書生,想要猜到這些也並非什麼難事。
隻是始皇帝向來威嚴,他之前對自己極為不自信,也從不敢往這方麵去想。
而牆那邊的嬴政雖然也靜靜站立,但心中卻比更為震驚。
雖然這些隱喻的確很好猜,但也不是這般輕易便能將幾層含義全部都猜出來的。
可薑承奕所言,和他為扶蘇取名之時,心中所想幾乎是完全一致。
在他身後,蒙毅已經是冷汗漣漣。
為人臣子,揣測帝王心術是必須要做的,但是真要是讓帝王意識到自己揣測明白了他的心術,那這臣子也就命懸一線了。
如今薑承奕赤裸裸把嬴政的心思說了出來。
而且看嬴政的樣子,蒙毅也知道薑承奕說的哪怕不是全對,也至少是八九不離十了。
他聽了個一清二楚,生怕哪天就因為左腳先踏進朝堂而被拖出去處斬了。
就算他借著蒙恬的幾分薄麵,也未必能脫身於此。
但薑承奕說的偏偏還不是什麼太過要緊的事兒,他還不能馬上跪下請求先離開此處,不然反倒顯得自己心裡有鬼,讓人起疑。
他現在無比羨慕能離開現場的趙高。
不要再講了!
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我就紮聾自己的耳朵!
蒙毅在心中止不住地呐喊。
但是薑承奕中氣十足的聲音還是穿透了過來:“其餘比如公子高,則是始皇帝對其德行高尚的期許;公子將閭,將為統領之意,閭指裡巷之門,有守護城邦的意思。”
“就連長公主嬴陰嫚都有另一個名字叫陽滋,預示柔美溫婉,生長繁盛,陰陽調和。這些名字,不都代表了始皇帝作為一個父親的慈愛和期許嗎?”
嬴政和扶蘇雖看不到彼此,卻在同時連連點頭,第一次像是一對心意相通的父子。
這是因為薑承奕說得實在是沒有任何毛病。
扶蘇能聽明白,嬴政則是聽得心中大呼痛快。
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人能如此知曉他的心意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剛剛還要讓蒙毅立刻處斬薑承奕的事情。
此刻,他隻想高呼知己難尋!
君不見,就算是他最親近的兒子和女兒,也都不理解他做某些事情的良苦用心。
此時卻被一個外人一語道破,又怎能不叫人感慨萬千?
聽到這兒,剛剛一直在等著始皇帝下令斬殺薑承奕的蒙毅才緩緩鬆了口氣,抽空抬起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還好薑承奕話語中最後的落腳點是好的,沒惹得陛下生氣。
否則
他們或許就要承受始皇帝的龍顏大怒了。
同樣。
在被一語道破後,扶蘇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直到這時才敢於確信。
不論是之前嬴政逼著他讀書習字,還是出言獻策,都是為了將他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公子,一個合格的大秦未來的接班人。
甚至哪怕嬴政自己對儒學和儒家都沒甚好感,卻還是給他聘請了淳於越這樣的當世大儒做老師,甚至他本人也同樣對這位老師禮待有加。
就連這次被下獄,也隻是形式大過實際意義。
畢竟他不但可以在獄中自由走動,還能在薑承奕的牢房裡聽課學習。
扶蘇輕輕吐了口氣。
他將腦海中的雜念摒除,卻又多了幾分疑惑。
他乾脆問道:“依先生所言,始皇帝未來的接班人定然會是公子扶蘇了。可是先生之前說過,若是立扶蘇為儲,大秦就會二世而亡了難道說這大秦,是注定要滅亡了?”
薑承奕不置可否。
“你想得太簡單了,兒子的名字說到底也隻是始皇帝自己的期許罷了。”
“他總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但實際上他都決定不了扶蘇會不會長歪,更彆提完全掌控波譎雲詭的朝堂上的明爭暗鬥了。”
“難道說?”
扶蘇也顧不得這暗戳戳的譏諷了,嘴巴張得極大,有些失態。
見四下無人,他才又小聲問道:“先生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有不臣之心?可以始皇帝的手腕,若是真有人生起這份心思,恐怕早就被抄家滅族,以儆效尤了吧?”
“始皇帝的手段自不必多說,他活著的時候這些人當然掀不起什麼風浪。可若是他死了呢?”
薑承奕淡然之聲宛若驚雷,嚇得扶蘇一個哆嗦。
“先生莫要胡說!始皇帝即使不能追求萬載壽元,也至少能活上百載,如何會死?”
薑承奕搖了搖頭,施施然靠到了牆角上。
他有些感慨道:“我之前說了,始皇帝作為古往今來第一人,有些東西沒有參考,就隻能摸著石頭過河,是極有可能走歪路的。”
“在這件事上,始皇帝非但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而這,也是大秦將二世而亡的原因。”
“因為這位最新長生的始皇帝,就快要死了!”